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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错车 闻 章 2024年01月12日

自去年12月20日开始,沧州火车站升级改造,老火车站将不复存在。1909年有了沧州火车站,时间流变,多少人事物亦随之流变,恍若梦幻。但一件事,我永难忘。

上世纪70年代,我在沧县做临时工,中间有几年是在沧州市区的养路费稽征所工作。稽征所共分五处,我待的这一处,在新华路与交通大街交口西北角,斜对面是汽车站,两间小屋,外屋办公,里屋睡人。稽征所共三人,年龄最大的一位叫刘振义,50岁左右,我们喊他老刘。老刘是沧县本地人,该是属崔尔庄镇,他总说“七高官、八尚庄、一溜褚寺、相国庄”,他的老家该是刘褚寺。小时家穷,吃不饱,老刘13岁光着脚跑到献县参加了八路军,后来到了延安,成了“红小鬼”。他曾跟我讲过好多他在延安的故事,还给我唱那时的歌,印象最深的是《铁骑兵之歌》。1949年后进京,级别为营级。离家近20年没有音信,都以为他死了,家里还为他埋了一座假坟,年年给他烧纸钱。上世纪50年代末,他带着年轻漂亮的新媳妇衣锦还乡,惊动了四邻八村。亲朋好友纷纷来见,与之诉说心里话。说:“老四啊,你在北京离毛主席近,你反映反映,吃不饱啊。”他四处走亲,亲见各村实情。回京之后遂向上级报告老家农民生存实况,被打成右派。他被下放到团泊洼劳动改造,怀孕的妻子被遣送到黑龙江大庆油田矿区。再后来,他就被遣返老家,安排在沧县交通局为一般干部。

由于脑子受刺激,老刘多少有点神经不正常,一般不跟人说话。他住在交通局,每天走着上下班,过斑马线必走直角。他手上戴着表,那时戴表的人很少,他站在稽征所门口手腕上的表特别显眼。有人来问路,看到农民打扮的人,他会拉着那人的手走好远,详细解说路线。如果是个他看不上的人,则不理。也有人问时间:同志,几点了。他高兴,则告诉几点几分甚至几秒,若是不高兴,则说,我的表,不告诉你。

终于说到1975年年底了,时进腊月,他准备去东北探看妻子与儿子。那时买什么都凭票,他借各种票买了好多东西,有肉和饼干,装了满满两大袋子。这天晚上7点多钟的火车,我到火车站去送他。见我来了,他特高兴,跟我说这说那。车站里人很多,很嘈杂,且很昏暗。我说,老刘,别晚了。他说,会广播的。但这么说着也就站起来,突然听说车已经到点了,于是赶紧背起东西跑,他背一个,我背一个,从一个楼道上去,然后是窄窄的天桥,有一盏像梨样的黄灯,散发着微光。天桥的那一端正好有一辆车停着,好多人在上车,人已满,人上不去。我们气喘吁吁赶到,掺在人堆里使劲往上挤,上边的人喊:“别上了,盛不下了!”老刘大喊着:“大爷啊,大爷啊,我给你磕头啊!”声音中透着绝望。突然发现,南边那个门口人少了,我拉他一下,我们立马朝那儿跑去。里面的人已经挤满,车门一时关不上。一只手扒着车厢,老刘的脚到底跐上去了,我使劲扛着他的屁股,他那只布袋子顶在他的头顶上。老刘身子不高,但很胖,无论如何挤不进去。他在前边使劲,我在后边使劲,终于他能站住了,车门也开始关。我把我手上的布袋子给了他,他接住,气喘吁吁地说:“小靳哪,好了,好了,你回去吧。”大冬天,他脸上全是汗,身上肯定已经湿透了。

我站在车下面,望着老刘,等着车开。他买的是齐齐哈尔的车票,我那时还没坐过火车,也不知这车几天能到齐齐哈尔。老刘三年探亲一次,每次探亲好比冰天里的一星星火,弥足珍贵。终于,车缓缓开了,但不是朝着齐齐哈尔的方向,不是向北,而是“咕咚、咕咚”朝南开走了。

我大惊诧,失声叫了一声!另外几位送人的也吃惊,有个人解释说:肯定是去调头了。等了会子,也不见车返回,知道是错了。上错车的不只老刘一个,还有献县的哥儿俩是送他们的姐姐的,也是去齐齐哈尔,结果也错了。后来想到,就在我们在天桥上急着跑时,天桥下方正有一辆车缓缓向北开走了,想必那辆车才是对的。

我跟献县的哥儿俩找到火车站值班室,把情况说了。值班员说用电话通知下一站,告知有人上错车了。这哥儿俩不走,说就在这等着,必须看到姐姐的面。我把稽征所的地址写给他们,并告知老刘的大致形貌,说人回来后务必告诉我一声。这是列慢车,见站必停,向南第一站即捷地站。我想,当老刘一听报站,本就在门口,肯定会立即下车。我不放心,回到交通局找了一个同伴,骑车去捷地车站去接老刘。到了捷地站,一片漆黑。敲开值班室的门,问,回说没有人下车,我们只好回来。

大概是零点左右,有人敲窗户。是献县的哥儿俩,告诉说,见到他姐姐了,也见到老刘了,他们是在泊头改签,换上了去东北的车。

这一次大错车,恰与老刘的人生经历有几分相似,本想着是这个方向,却朝向了那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