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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意雉鸡翎 米丽宏 2025年01月16日

翎子,学名雉尾,就是野鸡尾部最长的那几根羽毛。

几根雉尾接在一起,长一米半乃至两米还多,就成了古装戏曲的道具。插于盔头上的翎子,高耸飘忽,盘旋飞舞,为戏曲舞台带来了山林野逸之气和飞扬洒脱之感。

生旦净末丑,各行都有插翎的,谁插谁不插有讲究:身份“正统”的角色不插,“野路子”的人物插翎。比如,李世民不插翎,李恪用插翎。岳云不插翎,陆文龙插翎。杨延辉在《杨家将》中是大宋武将,不插翎;到了《四郎探母》成为番邦驸马就得插翎。林冲在《野猪林》中是八十万禁军教头,不插翎;到了《扈家庄》做了梁山好汉就得插翎。杨再兴呢,《九龙山》时候还是流寇,要插翎;到了《小商河》投奔岳飞帐下,就不再插翎。《闹天宫》的孙悟空必定插翎,皈依佛门后就不再插翎。

“俊翎反尾”,翎子标明了身份,添了人物的俊美与英气,还为其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个性提供了丰富的表演空间。

翎子功,有掏、衔、挑、竖、甩、摆、抖、旋、绕、涮多种技巧。旦角的翎子,灵动妩媚;小生的翎子,英武潇洒;丑行的翎子,飘的是霸气;净行的翎子,抖的是机灵。

京剧《穆柯寨》中,美丽纯真武艺非凡的穆桂英遇到前来盗宝被擒的杨宗保,一见钟情,又怕杨宗保不答应她,于是,“她”双手挽翎娇羞踱步,又用食指和中指夹翎、翘翎,偏头偷窥杨宗保,活活呈现出又害羞、又爱慕、又着急的复杂心情。这翎子,形象传达了一种初恋基调,柔软灵动。

京剧《昭君出塞》中,王昭君一路疾行,到达南北交界、番汉接壤处时,朔风狂卷,坐骑踟蹰不前。她的百感交集就体现在翎子功的每一个细节上——掏、衔、挑、甩、摆、抖、旋、绕……都是灵魂的战栗。思乡情、愤懑意、对番邦的恐怖感、听天由命的无奈……水火煎熬,大漠凄怆。两根翎子的外化表演,让人看到内心的挣扎。

《斩三妖》中,姜子牙祭起鬼头飞刀斩妲己,妲己牙咬翎尖,就地“绞麻花”,表示这个狐妖的冥顽不化、抗拒到底;《两狼关》中,梁红玉用钢叉杀金将,牙咬翎尖、怒瞪双目,展示这位巾帼英雄的杀敌决心和英雄气概。

金甲灿灿,翎子轻点。“翎子生”一上台,便是一种年少气盛、意气风发的气场。

京剧《小宴》,吕布上场时,头戴盔翎、身穿粉红蟒袍,头上翎子飘摆有序,端的是潇洒与威武。当他对貂蝉一见倾心,那两根翎子便不安分了:一会双翎神速转动,犹如金蛇狂舞;一会一翎悠闲弯垂,一翎悠然挺立,好似霞映彩虹;一会双翎一起抖动,由低到高冉冉挑起,宛如凤凰展翅。摆、勾、竖、甩、绕、点、颤、踅、扫、抖,那种喜悦、轻佻和孟浪,真是有声有色。

《空城计》中,司马懿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压到城门前,却只见两个老兵对酌猜拳,诸葛亮城头抚琴,安然沉静。他疑心陡起,命二子司马师和司马昭前去一探虚实。倏忽间,琴声又起,两将侧身朝向城头蹙眉倾听,顶上翎子随着细微的心理活动而颤动。急骤的鼓点中,他们涮翎、抖翎、绕翎,一时间令人眼花缭乱。这场心理战中,心理的起伏跌宕便由飞舞的翎子显现。颇得玩味的是司马昭,他低头,翎子向诸葛亮等人仄去,微微摆动。翎子的律动配合着他若有所思的表情,让人联想到传递信息的动物触角——“拟物”修辞的运用,看似远离日常逻辑,却一举刻入人心深处。

荆河戏《大回荆州》里,有个绝活儿“扫台翎子”。戏中说的是,三国东吴名将周瑜,欲设计除掉刘备,他假意将孙权妹妹嫁给刘备,借甘露寺招亲之际,埋伏刀斧手杀之。没想到招亲弄假成真,于是再设计以酒色迷住刘备,意图使其老死东吴。当他得知刘备安心东吴、不再回荆州时,以为计谋得逞,心内狂喜。舞台上,他突然仰天狂笑,又猛地站立“骑马裆”,身子俯下、低下头盔。在“嘶边”锣鼓烘托下,两根翎子从台右的台板上一直扫到台左,翎尖一直伸到台下前排观众面前。观众看到用手可触的翎尖,似直接“触”到了周瑜的狂喜。如此夸张的“扫台翎子”,恰切表现了人物心情,体现了中国戏曲写意、夸张的美学法则。

翎子功,悬系着艺术家的心力与生命。它是实的意象,也是虚的意境,虚实相生,虚实相映,呈现出微妙的心灵空间和无尽的艺术境界。微小处映现星辰,蜗角中创造世界,这正是老戏的魅力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