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闲了,我静静地躺在房梁上歇息。算是与舞动了我大半年的他作短暂的分离。他今年七十三岁,身板硬朗,我不知道该称呼他为老年人还是壮年人。他冬也不闲,屋里屋外地拾掇,不知忙些啥。他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只是很少说话。
清明节前后,我就同他一起忙碌起来了。这时,青青麦苗覆盖了田地,麦蒿、灰菜、芦草等也随着麦苗一起生长。他将我从房梁上取下,放到三轮车上来到田里,从此,我便开始了大半年的除草生涯。他锄得很仔细,不管有草没草都要锄到,因为他不但锄草,还要松土。他熟练地把控着我,我像一条鱼儿在土层下恣意游弋,每次,我的利刃眼看就要触碰到麦根了,但每次都能适时止身,而见到菜草则会精准地铲下。他干起活来似乎不觉累,一口气能锄完半亩地。百灵在空中鸣叫,野兔在田里乱跑,我在土层下游弋,他的脸上汗水涔涔。
夏播之后,玉米苗很快破土成行。农谚说:“过了夏至节,锄头不停歇。”当玉米苗长到一拃左右,才是我和他忙得见了亲戚都不搭话的时候。这时,一场透雨之后,草苗竞长,若不及时除草,幼苗就会淹没在浓密的荒草之中;若纵草儿肆意生长,庄稼不只减产,还可能颗粒无收。因此,在庄稼幼苗时候,除草这项工作就成了压倒一切的重中之重。三十亩地的玉米田,通锄一遍要多少时候呢?救苗如救火,他天天披星戴月,早起晚归。他头顶烈日,挥汗如雨。正如诗云:“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我在土层下面游啊游,他脸上汗水流啊流。尽管他天天锄头不歇,但当他把全部土地锄完,时间已过去半月。邻地里的玉米苗已被青草淹没。当庄稼的主人前来狠狠地喷了一通灭草剂后,草苗俱伤。
没有荒草争水争肥的玉米苗茁壮成长。他天天在田间地头巡查,发现遗漏的野草立即锄掉。在他施过一次肥以后,玉米棵更是眼看着生长,很快超过了他的高度,浓绿欲滴,排成方阵。他仍然握着我围着玉米林查巡,像将军检阅部队。
茫茫田野,往往只有他一个人,形单影只,更显田野空旷。他的同龄人,多数去了城里,有的打工,有的看娃,只有他还坚守在这块土地上。他没了农友,我也失去了同伴。想在以前,我同伴众多,每个劳力人手一把,就连电影中、舞台上、课本里都有我们的身影。《朝阳沟》中不是有“前腿弓,后腿蹬”的戏词,人民币上不是有荷锄下田的女工?可是近年,我的同伴锐减,除草环节,人们多以灭草剂敷衍。灭草剂让我失去了很多野外朋友,那些在我身边爬动的长蛇、乱窜的地虎、突然跑起的野兔,甚至令人生厌的地鼠都很少见了。他从来不用灭草剂。他下地必带我,像读书人手不释卷。他是从他父亲手中接过我的,他念念不忘父亲留给他的那句话:“地锄三遍,不用掐算。”
随着轰隆隆的大型机械进入农田,我还失去了很多同伴,有陪伴了庄稼人几千年的木耠木耧、几十年的铁犁、铁耙,还有那些与庄稼人须臾不可分离的牛驴骡马。它们与我与庄稼人离别得那样干净利索,宛如人猿揖别。
他呢,也告别了很多物事,如吆牛耕作,握镰收割,侍弄庄稼只剩下了中间环节的锄草和灭虫护理。家居也告别了烟熏火燎、夏暑冬寒。家庭用度,实现了电气化,整修过的土屋冬暖夏凉。有人笑他死抓着我不放,他总是憨憨一笑,说:“我再扔了锄头,哪里还像个农民?”他常常想起艰苦的父辈,他的父亲和叔叔都是七十三岁去世的,而他现在还身板硬朗。
我还在果园、菜地的土层下游弋过。因而,今年他喜获丰收,不论是粮食还是果蔬他都创造了又一个新的历史纪录。
直到深秋我才闲下来。他将我身上的所有泥土擦去,让我在秋阳下曝晒。我斜倚在南墙下熠熠闪光。他让我享受了一天的阳光之后,又把我的身上涂上了黄油,然后放置在了房梁上。
现在,我在房梁上静静休养,等待着又一个春天的到来。
我不知还会与他相伴多久,也不知他会不会将我传给他的儿子——我想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