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作颜料的工具无非榔头、石杵、石盆。毛林进先要从矿石里挑出适合的部分，凿碾成粉，加水研磨，再用清水漂洗，经过多次沉淀、干燥，工序才算完成。

这做法几乎和数千年前没什么差别，“做颜料和做人一样，要实实在在，容不得半点糊弄。”

4年前，非遗国画颜料制作技艺传承人仇庆年，在央视热播的《国家宝藏》里，演示天然矿石颜料的制作过程，并揭开了国宝《千里江山图》色彩千年不褪的神奇秘密。

那一年，毛林进30岁，在北京当插画师。那是他第一次领略到“中国颜色”的独特魅力，从此一头扎进天然矿石颜料的制作之中，再没舍得出来。

千年华彩

2019年，毛林进和妻子辞掉北京的工作，回到沧州，创办麓鸣堂工作室。

毛林进的老家在泊头，为了方便经营，他在沧州市区租了一处实用面积只有六七十平方米的住宅，最大的屋子是客厅，被当作操作间、展示区。

工作室正对大门的墙壁上，摆着满满一柜子的颜料和毛林进最稀罕的各种矿石。每当有人造访，他都忍不住逐个介绍一番——

绿色的是孔雀石，由它制作而成的石绿，是中国青绿山水画的主要用色。常与孔雀石共生的蓝铜矿，则是另一主色石青的原料。偏橘色的是雄黄，制成颜料前，常被拿来防虫消炎。与之对应的是雌黄，是古代人的“修正液”，写错了字就用它把原字盖掉，成语“信口雌黄”便由此而来。

冥冥之中，仿佛是种安排。

仇庆年登上《国家宝藏》的同一年，毛林进在故宫见到了被誉为“中国十大传世名画”的《千里江山图》。新中国成立以来，这幅宋代名画只公开展出过3次。

“在光影的映照下，画上的矿石颜料折射出闪闪光亮，整幅画作就像动起来一样。”更让毛林进啧啧称奇的是，这幅画虽历经千年岁月，但依旧斑斓华美，“这就是天然矿石颜料的神奇之处。”

斑斓世界

2017年，毛林进开始尝试制作天然矿石颜料。

制作颜料的工具无非榔头、石杵、石盆，数千年来，几乎没什么差别。

颜料的制作过程也始终遵循着传统方法——先把矿石捣碎，用清水冲洗，去除杂质，把适合做颜料的部分挑选出来，凿碾成粉，加水研磨，再用清水漂洗，经过多次沉淀、干燥，分离出不同层次的颜色，工序才算完成。

矿石硬度各不相同，即便硬度并不太高的雌黄，每天工作8小时，也得多半个月才能完成。要是碰上质地更硬的青金石，毛林进得磨上40多天。

研磨矿石已如此麻烦，但仍算不上最具技术含量的一环。

每块矿石原料的成分都不尽相同，颜色也会有所差别。不仅如此，不同细度的颜料也会呈现出不同颜色。

这些年，毛林进经手的矿石有100多种，平均每种矿石能分出3个不同色号。如何保证颜料色彩的一致性，全靠一双眼。

毛林进曾在书上见过一种日本产的粉碎机，能把矿石颜料磨到极致，可以省去大量时间，但他对机器没那么信任，仍坚持手工分拣、过筛，因为在他心里，“人可以把一块石头提取出很多颜色，而机器只能把它打成一种颜色。”

一块又一块石头，从早磨到晚，其间的枯燥与辛苦，不言而喻。就连毛林进自己也说不清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可能就是比别人多一点点吃苦的决心和受得住寂寞的耐心，“做颜料和做人一样，要实实在在，容不得半点糊弄。”

寻寻觅觅

从接触天然矿石颜料的那天起，毛林进就变得如同地质队员一样，天南海北找矿石。常带着一把榔头，看到颜色不同的石头就敲开看看。

外行人只会觉得毛林进行为诡异，但内行人懂得其中缘由。敦煌的土、隔壁的沙……这些都是制作颜料的上好原材料。“天然，是矿石颜料最大的特点。”

只是，矿石一年比一年难找。这些矿石多是伴生矿，而制作颜料所需的矿石用量太少，很多矿山并不会专门为艺人开采。甚至有些矿石几近枯竭，只能从国外进口或是从矿石收藏爱好者手中购买。

这也直接导致毛林进获取原料的成本越来越高。

圈子里流传着这样一件事。多年前，有人打听到某矿石收藏家珍藏有一块一米多长的孔雀石，要价高达900万元。

毛林进听时吓了一跳：“就算把老家房子卖了，也买不了这块矿石的十分之一。”

天价孔雀石虽是个例，但原材料日益稀缺和价格持续走高，却是不争的事实。

许多人在原料上动起了心思。

风化淡水蚌壳是制作蛤白的原材料，要经数百年甚至上千年自然风化，一般只在古河道、深泥沙才有，能否挖到全靠运气。

毛林进曾在老家河道里找过这种蚌壳，但一连寻了四五天也没半点收获。

有人通过煅烧使蚌壳达到近似自然风化的效果，只一顿饭的工夫就能完成。

但这样制出的颜料，色彩偏冷，笔感也不尽相同。“天然矿石颜料的颜色之所以能够保持千年不变，凭的就是自然天成四个字，是什么就是什么，这也是我喜欢它的原因之一。”

毛林进举起一块雌黄说：“你看，这颜色多漂亮，但是做人绝不能信口雌黄。”

天壤之别

古人常以“丹青”指代绘画，“丹”即朱砂、丹砂，矿物学名称辰砂；“青”即石青，矿物学名称蓝铜矿，它们都是重彩画中常用的矿物颜料。可现在，“绝大部分画者已经不用传统颜料了，有的人甚至都不认得。”

价格是造成这一现象的主要原因之一。

在毛林进的淘宝店里，一套特级24色颜料的售价在七八百元上下，相比量多又便宜的化工颜料，天然矿石颜料在价格上没有竞争力。但考虑到原料的珍贵性，再加上手工劳作，这样的价格其实又不能称之为昂贵。

幸而，好东西一定会有人欣赏。

妩媚的胭脂、跳跃的藤黄、清泠的花青……有朋友看到他制作的颜料后，不由感慨：“哪怕不会画画的人，也会为这些颜色倾心。”而在行家眼里，这些天然矿石颜料，高雅古朴、自然细腻、色相微妙，与化学颜料有本质上的区别。

这些年，毛林进结识了不少有着同样爱好的朋友。

一位壁画老师得知毛林进苦寻风化淡水蚌壳无果后，主动寄来了20多公斤。这让毛林进感觉自己并不孤单：“只要还有人用，还有人欣赏，我的付出就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