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走了。
在5月12日这天。一个曾经举国悲痛的日子。
爷爷是我的二爷爷,和我爷爷是亲叔伯兄弟。
我的爷爷奶奶去世得早,所以打小在我的心目中,二爷爷二奶奶就是亲爷爷奶奶。
两家住一个胡同,门对着门。小时候,我经常长在爷爷家,像个跟屁虫一样跟着爷爷下地、挑水、串亲。姐妹四人中,爷爷奶奶最疼我,有什么好吃的总是给我留着。和外人说起我时,也从来都是“俺红红”。
我从小就爱吃碱大的馒头。记得有一次去爷爷家,正揭锅。看着热气腾腾的馒头,每一个都泛着浅黄、裂着大花、散着碱香,我转身回家拿了一个馒头,来和奶奶换。
奶奶把我揽在怀里,笑:“真是个傻孩子,还换。在奶奶这,想吃多少吃多少。”从那以后,爷爷奶奶每次蒸馒头都会多放一点碱。
唐山大地震那年,我5岁。人们正在沉睡中时,地震发生了。
妈妈抱上只有一个多月的妹妹,喊着两个姐姐,还有姥姥、老姥姥慌慌张张冲到院里。等稳住神一清点人数,才发现少了一个。那时的我还在屋里呼呼睡着。
那些日子余震不断,家里孩子多,实在照应不过来,爸妈就让我每天晚上去爷爷家睡。
爷爷家是前后两套大院。我们三个睡在中间房子的堂屋里,堂屋的前后门都敞开着,一是为了好跑,二是为了凉快。
我躺在他们中间。爷爷家有个大收音机。爷爷爱听评书和京韵大鼓,有时也听评剧。奶奶则拿着蒲扇给我轰蚊子。我经常是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有一次半夜醒来,应该是凌晨两三点钟的样子。见爷爷奶奶睡得正香,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悄悄爬起来,跑到胡同里玩。
胡同南边是一大片洼地,是村里的菜园子。我就坐在斜坡上看星空。
那一夜,月亮又大又圆,就像后来书本中描述的那样:像个大玉盘,镶嵌在墨蓝墨蓝的幕布上。
皎洁的月光倾泻而下,流水般洒向大地。伸出手,掌心的纹路清晰可见。如果拿本书读,也是能看得很清楚的。
那时的天空是那样高远透亮,密密麻麻挂满星星。北斗七星格外明亮,一眼就能认出。
夜那样安静,只有蛙声和虫鸣,仿佛时间停滞了一样。
在斜坡上坐了好久,后来有些困了,开始往回走。
胡同一半在月光下,一半在墙头的阴影里。我一会儿走在月光下,一会儿又蹲在阴影里。心里想着,如果爷爷奶奶一觉醒来,发现我不在身边,会不会紧张地出来找;而我藏在阴影里,他们又会不会能看到……
人们都说,童年是人生中最美的一道风景;而那一夜,又是我童年记忆中最美的片段。
蛙鸣,虫闹,月明,星繁,还有爷爷的评书、奶奶的蒲扇,无论何时想来,都让人心头一暖。
8岁那年,奶奶要去北京探望当兵的叔叔。奶奶说:“我要带上俺红红去大北京看一看。”于是我就有了人生中许多个第一次: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乘电梯,第一次进军营,第一次看见山,第一次逛天安门,第一次游故宫……
9岁那年,全家人从老家搬到交河县城。那几年,一放寒暑假,就会跑回去,和爷爷奶奶住几天。
1993年7月,大学毕业回到家第三天,妈妈让我回老家给爷爷送药。爷爷奶奶见了我自是欢天喜地,中午特意做了我爱吃的鸡蛋挂面汤。
刚吃两口,便发现里面有白虫子。顿时心里一阵难过,我老家特别穷,这些挂面一定是他们平时舍不得吃,放了很久了。
于是谎称去厕所,开始清点身上的钱。留下两元买车票,把剩下的45元都放下了。为此还后悔了好久,为什么当时没多带5元钱,好歹也凑个整数。
再后来,每次回老家,都会带些吃的用的或放些零花钱。不能常陪伴,我们能做的似乎也只能是这些了。
前两年,爷爷来沧州住过两次院。每天下了班,就跑到医院去陪爷爷说会话。爷爷一生沉默寡言与人为善,最怕给人添麻烦。每次见到我开头都是这句话:“不让来不让来,怎么又来了。”那是参加工作后,陪伴爷爷最长的两段时光。
去年清明节前夕,回老家,一进门,爷爷正坐在屋门前台阶上晒太阳,说是浑身疼,精神大不如以前。快九十岁的人了,知道爷爷剩下的日子不多了,特意和爷爷奶奶合了张影。放大了,洗出来,带给他们,留个念想。
最近这段时间,知道爷爷身体更加不好,心里也有准备。但是当听到爷爷去世的消息,眼泪还是夺眶而出,悲伤难以自抑。那天正赶上手里有三篇必须完成的稿子,一时急火攻心,只片刻工夫,胸口就像堵满了棉花,透不过气来,嗓子也哑了。
在灵前,好想大声地喊几声爷爷,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只是任由眼泪哗哗地流。
回来后,当晚就倒下了。整个后背硬得像一块铁板,稍稍喘口大气都疼得冒汗。热敷、艾灸、膏药,都用上了,也没多大效果。
第二天,二姐来电话说,你和爷爷奶奶感情最深,你肯定是想放声哭一场的,结果没哭出来,情绪就都郁结在心里了。
二姐一语中的,放下电话,嚎啕大哭。哭完之后,果真舒畅了许多。
这些年,虽然也疼了爷爷奶奶,但现在想来,还可以做得更好些。
好在,奶奶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