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丽娜

大运河在青县下马厂村拐了三道弯，每道弯都拐得意味深长，像有话要说。

第一道弯，曹操最有发言权。曹操是个有远见的人，公元206年，他一声令下，便挖出一条后人受用无穷的平虏渠。他把中国2000多年前的战争史编辑了一条水路航线，船行其上，留下许多起伏跌宕的故事。平虏渠，似乎是心无旁骛地承担着征服乌桓和铲除袁绍余部的交通重任，却一不留神，被标榜成开挖永济渠的大功臣。这一功劳应该在曹操的预料之外。400多年后，隋炀帝开凿大运河时，替他验证了这一事实。隋炀帝自然对曹操感激有加，他只需在平虏渠的基础上往下挖几掀，又往左右各挖几掀，便把平虏渠改头换面为永济渠。

历史在这个地方从“平虏”到实际意义的“永济”，折腾了成百上千年，让“永济”这个名字至今充满希冀。甚至把“折腾”变成了历史的一项职业。在这项职业中，每个时代的肖像都刻在了不会偷懒的时间和两岸的花叶果壳上。它们没想到这个叫作遗产的东西密度越来越小，质地越来越坚硬，个性越来越鲜明。当适合这些遗产的外因和内因沉睡一觉醒来，互相使个眼色，它便应时而生出一个全新的自己。下马厂就是这样一个村。

第二道弯，让“马厂炮台”陷入回忆。

下马厂村不拒绝故事，但它的高产也是始料不及的。它本就是被大清朝作为“富国强兵”的牺牲品准备奉献给炮火的。幸运的是，它遇上了被称作“盛字军”的周盛传部驻军于此。一个“盛”字，足见民对官的信任。好官、好兵，百姓自会铭记。也有让人心冷齿寒的。直奉混战、国奉会战，历史的镜头中血肉横飞、尸骸枕藉。“万家无雉堞之遗，四处尽焦伤之骨”，这场面恐怕让幸免于难的马厂中心炮台至今仍心有余悸。

战争允许一些人在历史中走来走去，并不是他们享有文字赋予的特权，而是他们让历史扭曲的表情难以还原。从“马厂兵营”到“小站练兵”，城头的大王旗由红到绿、由黄而黑。袁世凯、冯国璋、徐世昌、曹锟以大总统身份，段祺瑞、王士珍等五位以国务总理身份，在拥挤的中国近代史上进行着跳跃式的角逐。可见，战争为英雄和强者早就准备好了甄别的标准，至于后人的指指点点，它已顾不上在意。

由此，对于下马厂人来说，怀旧的成本实在太高了。好在，兵营的存在、军用码头的出现，让当地人于幽暗中窥见了生活的一丝萤光。马厂兵营就像一只大蝴蝶，扇动一下翅膀，很多景象便会出现。做买卖的、打零工的；饭馆、书馆、浴池、理发馆挂牌营业；摆摊设点的、推车贩卖的、栽藕养鱼的、跑街报信的，不曾有过的许多行当在那个时代、那个地方开始了新生，并伴着隆隆的炮声战战兢兢地喧嚣了很久。但周盛传死了，他的部队在丹东血战中全军覆没。一切都像被抽干了空气，连同这个村子一起凝固了。

历史也喜欢戏剧性的平稳过渡。村口的那棵杨树已70多岁，高大、茂盛。据说，它的爷爷活了300多岁，在把自己活成历史后，便连同那些抹不掉的记忆一起带走了。有一天，从老杨树死去的地方钻出一棵嫩芽来，这棵芽像得了指令一样快速生长，并长成老杨树的模样。下马厂的老人们说，是老杨树不放心这个村子，让孙子到运河边来护卫他们。

58岁的陈金良站在那棵杨树下，在故事后的沉默中，他用一句话打破了僵局。他是下马厂村第七代村党支部书记，当村委会主任21年、村党支部书记11年。一个用青春和下马厂进行资源整合的有心人，大运河、战争、老一辈的阅历、党的新农村政策，这些让他思路阔达、逻辑清晰的资本，哪一个能忍心不助他一臂之力？

在第三道弯，陈金良说：下马厂村，马儿仍在奔跑。

因村北临养马场而得名的村子，一个马字，注定了与马世世代代的缘分。

一马当先，似乎是陈金良义不容辞的事。下马厂村做了农村集体产权制度改革最早的唯一试点。这个“最早”和“唯一”，程序琐碎、复杂、耗时耗力。由此，陈金良也发现下马厂村有无数条被深草掩埋的小路，从这些小路出发，可以看到更远、更广的世界。

一切开始步入正轨。要想富先修路，这似乎是中国农村强筋壮骨的必经之路，陈金良也这么做了。西环路、康宁路、丰泽路，振兴街、吉祥街、长乐街，一个村子，东西南北都给风和水留了出路，更何况人呢？

30多家企业先后在村里诞生，资产上亿的就有3家。这30多家企业的连锁效应，让下马厂村2100人活得幸福且尊严。土地流转后，钱生钱的思路在采摘园、垂钓园实验成功。“五一”小长假期间，20元一张票的沙池乐园一天就卖出去1000多张票。这些属于中国乡村的特色，陈金良硬是招来了北京、天津的游客。让城市为乡村代言，让文化为乡村说话。大运河在下马厂村的弯度更加虔诚，像人的深深一躬。

我曾假设一个现场，如果把大运河直立起来，那些弯曲会不会就形成了人类大脑的沟回？弯弯曲曲的组织，布满了智慧的泉眼，一个巨大的悬念就此产生：会再造出一个怎样奔腾的生活景象？

在下马厂村的华宇马业，见到满屋子的奖杯和奖杯的获得者时，一切释然。一匹叫“男子汉”的马的简介是这样的：两项国际一级赛冠军得主。出生地：澳大利亚。职业生涯战绩：36战5冠9亚4季。华宇马业，这个以马匹进口、繁育、饲养和训练竞赛为一体的多元化企业，它的马儿们冲破国界，在国际国内的赛场上冲锋陷阵，而那些奖杯，在华宇马业的屋子里款款落座，穿越历史，光芒四射。

有人说，城市是陌生人在此相遇的聚居地。那么乡村呢？像下马厂这样的乡村，应是灵魂高蹈者的修行地。这里的运河始终朝着家的方向弯曲，那是回家的指向标，风习惯了顺着这个方向走进村庄，它能看到每一朵花的眼神里流露出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