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多篇大运河散文,但我知道这只是走近了运河,而没有走进她的全世界。在不久前的随笔《帆峙水流艺乡梦》里,我只是发出了一种望河的兴叹,一种怀古的幽思,一种隔空的对话。我知道,我的脚,还没有真正踏进这条河流,尽管我也抚摸过她坝堤的躯体,捡拾过她河床上的鳞片,捕捉过她放逐在细流里的精灵。
没有了解运河,你就不可能了解她所流经的地理和人文。我们对过去身边少水而瘦干的运河有了疏离与漠视,只是感觉到内心的那份失忆与焦渴——我们只是在呼唤一条蜿蜒的大水,一片林立的帆樯,一篓鲜活的渔歌。当河底龟裂的时候,我们也只剩下透过胶泥的缝隙,寻觅沉船遗物的功利情态。
在融进这个沿河小城的30年间,我始终在河之右岸静坐、张望、徘徊,我不知运河如何为我赋能,我如何为运河赋形。我不知除了赋予,我和运河之间还能发生怎样的互动的关系,达成怎样的和解?
那天,我在运河古堤上寻找良店水驿旧址。我遇到了赵德林,一个世代在河右岸生活劳作的古稀老者。
从散落的资料中我们知道,良店水驿就在桑园镇运河的东岸,靠近码头,专供过往官船上的客人歇息闲娱,同时一些公文货物也在这里通过航运中转传递。明清时,桑园的河渡码头繁华兴盛,催生的桑园大集也是方圆百里的物资交流集散地。
老赵家就在河堤下面,门口有个街牌“顺河街”,这倒让我激灵了一下:古桑园码头的繁盛,使各种货物在这里集散,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一些特色的街市,比如当铺街、顺河街、锅市街、菜市街、估衣街、小集街、盐店街等。当年“货物山积,人流如织”的景象不再,但街名留传至今,也是对过去的一种印证。
老赵住在老房子里,后面是高大崭新的院子,儿子一家住着。老赵自我介绍,今年76岁,从北街搬到南街,一辈子守着运河过日子。
“良店水驿听说过,但是你问为什么名叫‘良店’,已经说不上来了。桑园渡口明清时是德州八大渡口之一,除了多个大码头,还有一些小摆渡口。驿站应该离码头不远处,可以停靠很多船只,院落要开阔。按此说,我们这一片儿,应该就是良店水驿的老地盘儿了。”
老赵的语速不快,他说老了,思路明显慢了。他家房子西面的运河,水宽河深,利于船只航行停靠,又因为西临景州,南倚德州,北望沧州,地理位置独特。在铁路和国道没有修通之前,运河是国家的重要运输线,粮食、食盐、煤炭、木材等,都从这里装卸转运。桑园傍河而居,因河而兴,过去的街民们有着一种别于乡下人的优越感。
“我们小时候,桑园四街是有四个城门的,是那种土城墙,青砖砌的券门,记得城门可以并排走两辆马车。南门扒得最晚,遗址就在现在老皮革厂南去的道口上。”
这时的老赵眼里有了光亮。是啊,四街有城墙围护,城内有市场繁荣,这不就是“城市”吗?而祖辈在城市生活,这不就是“市民”吗?
“我家旁边的这个码头,主要是运盐。盐比粮食沉,一麻袋100多公斤,全凭人扛。那时的脚行招工,先问能不能扛150公斤。记得有个大力士,能扛三麻袋盐,手还不用扶,我们看得都直吐舌头。船从上游过来停泊,水流太急,还要有纤夫逆水拉着,保持平稳好让脚行的人装卸。纤夫们确实唱着号子,起船、停船不一样,词调儿记不准了,只记得新纤夫在最后面,老纤夫在最前面,他才是最用力的,整个人头前脚后快趴下了。”
“京杭大运河的畅通,半天下之财富,悉由此路而进。繁盛时,满载着南方地区粮食物资的漕船首尾相衔,浩浩荡荡。当年的运河流经之处,‘缎库’‘瓷器库’‘灯笼库’,是南方物品卸船入库的地方;‘北新仓’‘南门仓’‘北门仓’就是当年存储漕粮的国库。”
“国家大计,莫过于漕。盐运,可是运河除了粮食之外,最主要的漕运物资了。良店水驿作为重要码头,还表现在一个重要方面,就是朝廷在这里设盐卡,后称‘柘园巡卡’。也正是盐卡的设立,桑园贩盐售盐才盛行起来,于是才养活了一条商业长街——盐店街。”
运河忆,最忆是水甜。让老赵最难释怀的,是运河的水甜、水盛和水枯。
“小时候,运河的水清也甜。近河的四街没有砖井,都是吃运河的水。我们家里的大人们,推个独轮车,两边捆上几只美国进口的油桶,在河边灌满水,一路小心翼翼,还是水洒一路。到了家,倒进水缸,水是浑的,倒入一些明矾,用竹竿顺时针搅动。不一会儿,水中的脏东西就变成了小颗粒,沉入缸底,上面水变得清澈透明,沏茶熬粥,口感香甜。因此就有了卖水的生意,也能养活一家老小。”
“我小时天天在河边玩,最喜欢到水边看船过运河。船过时,激起波浪冲向岸边的胶泥,时间长了变成一层层一道道,像山峦、像层林、像云彩。最好玩的是,一些胶泥被反复冲击后,在岸上成了硬硬的泥猴儿、泥花儿、泥人儿,千奇百怪,不一会儿就能拾一口袋。”
运河水盛时,老赵还是青葱少年,到上世纪70年代末水枯时,已近不惑。他一度为运河枯水而失落、而忧虑,慢慢地,他又接受了这种改变。在老赵的院子里,有一口水缸,满满一缸清水,都是屋顶雨水接蓄的。
“这水不是用来喝的,顶多浇浇花,涮涮拖布,可是家里没有一缸水,就觉得空空的,干干的。运河是老运河人家的天然水缸,运河没水,心里那口大缸永远是干着的。”
老赵爱写写画画,没有拜师,全是自学。他一时兴起,现场给我画了一些水族小品。他一边画一边告诉我,过去运河里有过螃蟹,还有鲇鱼,鲤鱼最多了。他又从西里间屋里找了一会儿,拿出一张大纸,展开看,是临摹明代沈周的《落花诗意图(部分)》,很见功力,落款是“1982年11月16日”。
我在微信朋友圈里发了南运河老人老赵和他的画作,竟然多有七八十个点赞点评,连一些潜水多年的知名画家也“冒泡”了。我知道,那都是冲着老赵,冲着老赵画里画外的深远意境。
吴桥运河文化带建设如火如荼,老赵兴奋得成了一条游来游去的鱼儿,天天在运河驿站和运河公园流连忘返。我和老赵也成了朋友,那天我带画家去运河采风,又邀请老赵“出山”。老赵见了画家们,艳羡地说,我不行了,可我的孙子在学画画,我要让他画一张大画!我打趣,莫非是《落花诗意图》?他摆手笑了,当然不是,应当是一幅百米长的新版《清明上河图》!
画家们都为他鼓掌叫好。我在心里为老赵叫好,我知道,老赵在运河的右岸坐忘,真正活成了那幅画里的人。而我,只是打破他画面的匆匆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