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行大运河堤,入冬的河水依然律动着,像流动的岁月,如流动着的大地。
故乡也有一条河,捷地减河。小时候不知道这个名字的来由,长大了才知道是因为源头在沧县捷地镇,故此得名。更重要的是这么一条平凡的小河竟与蜚声中外的京杭大运河密切相关。如果捷地减河是我的母亲河,那么京杭大运河就是我的外婆河。
每每看到或者想到大运河,外婆似乎就站在了我眼前。外婆的娘家在黄骅地界,土地盐碱化严重,人口密度相对较小,人均耕地远比我的故乡要多,土质不好,单产差,当地人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劳动。外婆就远比我见过的许多老人更能负重受苦。
大运河在捷地转了一个身,河堤上的柳树看起来更有年代感,有的主干已经烂掉了,又从旁边生出新的枝条,随了清风摇动着,彰显着老而不屈的生命力。
堤下水边,芦苇顶着灰白的头发来回晃动。它们随年更代都是这个姿势,必须充分发挥想象力。就是这个姿势,见证了大运河千百年的变迁,隋帝的龙船,燕王的兵舰,还有那个风流的乾隆,都曾在它们的注视下傲然南下。而那些才子诗人、贬官谪宦在运河里一路风波时,看着这些人生一样的芦苇们,不知道作何感慨。
外婆芦苇一样的一生就像运河里负重而行的货船,就像河岸上赤足裸背、喊着号子拉船的纤夫。
外婆生下了三男二女,外公年轻时在外面颠沛流离,把赡养老人、抚养孩子、种地的担子都交给了缠着小脚的外婆。有一次,日本鬼子到她们村扫荡,我裹着小脚的外婆,背上背着最小的我母亲,怀里抱着我小舅,哄着大姨、大舅和二舅往庄稼地里跑,跑了一段时间才发觉后背上的母亲不见了。她把几个稍大的孩子安抚在地里,一边哭一边回头找,一旦碰上鬼子,自己死了,四个还在高粱地里藏着的孩子也得饿死。好在外婆和母亲命大,和扫荡的日本鬼子没走同一条路。
运河再次转身时,如火的太阳光就洒满了水面,仿佛那火是从水底向上燃烧的。水生火,大多数天然可燃的有机物都是靠水滋育而生的。比如木材、石油、煤炭等等,和我跟运河的关系一样,水是火的外婆。
公路、铁路快速发展,大运河的主要功能从运输和灌溉并重转变为单纯的灌溉。印象中,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家乡就没遭受过旱灾,一旦有了干旱的苗头儿,村里就会立即组织灌溉。
当年我们村在减河东堤有一口水井,那口井从来没有干涸过,而且井水甘甜可口,我们习惯地将那口井称作甜水井。每个早晨和黄昏,人们都挑了水桶去甜水井挑水,人们碰面时说话的声调都充满了甜味儿。
五个孩子的负担实在是太重了,大舅和二舅在他们成年后都闯关东谋生去了,一年到头儿只能通过信件相互联系,直到后来条件好了两个舅舅才有能力回家探亲。我有很多次在睡梦中醒来,看到外婆和母亲说起我两个闯关东的舅舅时眼里含着泪花。
外婆是94岁去世的,之前,她不小心摔断了腿胯骨,瘫痪在床。即使躺在床上不能动,她也是乐观的,而且心思透明。妹妹去看望外婆的时候,将她才几个月的儿子放在我外婆旁边,孩子看了外婆几眼就在那里安安静静地玩,外婆高兴地说:“看来我一时半会儿先死不了,孩子看到我不害怕呢!”
时过境迁,大运河先是从运输要道变成灌溉工具,又从灌溉工具成为今天的文化符号。为了增强人民的文化自信,今天的大运河被赋予了新的使命。
千年外婆河,你何曾休息过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