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年过去了,透过岁月烟云,我们仿佛还看到,一个倔强的老者,被几名凶神恶煞的德军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地押解着,一路从县衙出来,跌跌撞撞地,走上停泊在运河上的渡船。
他一言不发,眼里冒着怒火,他频频回望着身后自己曾经的治下,一片断垣残壁,战火还在燃烧,不时冒出一股股的浓烟……不禁发出几声悲叹,眼里流出两行清泪……
青县并不是他的故乡,他叫沈晸初,字启庵,浙江归安(今吴兴)人,他是光绪24年(1898年)来青县担任知县的。
史料记载,沈晸初曾经在故城县任职,大约在此待了十年之久。直隶总督李鸿章在奏议中曾经说“光绪二年……候补知县均试看一年期满……臣查沈晸初才具明晰”“臣查沈晸初明练安详,请补故城知县”“沈公为人廉洁、爱人”。其间三校《古诗选》评点,推断应该是个有文艺情怀的人。而令人惊异的是,故城县也恰恰在大运河边。
从烟波浩渺的南方到瑞雪飘飘的北国,言语不通,习俗不同,但是沈晸初凭着士人骨子里那种朴素的修齐治平的情怀,为任一方,治理一方,施行了良多德政,深得青县百姓的拥戴。
他一定是在运河上乘船来的,作为水乡出生的人,自然对河流有着特殊的感情。而乘坐帆船沿着大运河顺流而下,无疑是最佳的选择。可以想象,他在这一路曲曲弯弯、平平仄仄的河湾里,该获得了多少诗情,感受了多少画意。
即使到了青县,可以想见,他在冗务之余,也该乘上小船,查看汛铺、递铺、驿站,也许盖宿铺、空城铺、流河驿,都留下他的足迹了吧?或许就是为了泛舟游玩,寻觅诗情,在这荡漾着灵性的河流上一解思乡之情吧!
县志记载,沈晸初上任后,首先严以律己,遵纪守法,并严格规范吏役,不得有侵扰百姓之行为。他经常深入民间巡察,了解百姓疾苦,征询民意。当得知百姓常以盗贼为患不得安生后,便效仿保甲制度,在全县范围内,十户编为一牌,十牌编为一连,各设牌、连长,维护社会治安。还在盗贼经常出没的重要道口设堡,派人巡守。实行一年后,社会稳定,百姓安宁。
光绪26年(1900年),义和团以风起云涌之势在直隶中部及平津一带迅猛发展,以“扶清灭洋”为号召,抗击帝国主义侵略者。列强为了镇压义和团,瓜分中国,组织八国联军大举进犯。五月起,陷大沽、占天津,直逼京都。总兵罗荣光战死,提督聂士成阵亡,总督裕禄自尽,慈禧携光绪帝离京西逃,很多文武官员亦各奔东西。黎民百姓张皇失措,纷纷逃难。
就在那段时间,青县城里的百姓们看到,运河里骤然多了数不清的船只,这些船只大小不一,式样各异,简陋者有之,豪华者有之,这是来自天津的难民。他们扶老携幼,装上衣食细软,纷纷乘船沿运河逆流南下,只见南运河的河道里,大小船只首尾相接,连绵不断。
随即,成千上万的清军溃兵接踵而至,一时鸡飞狗跳,县内百姓见状闭门不出,惶惶不安。
在此国难民患之际,沈知县置个人安危于不顾,拒绝同僚的劝告,决意不离青县,欲与百姓同生死,共患难。为了免除后顾之忧,他派人将眷属遣回了故里。尔后命令大小吏役,各守其职,不得擅离,自己则废寝忘食,昼夜巡视,热忱抚慰。亲眼看见父母官高义薄云,甘苦与共,全城无论官兵衙役,百信士绅,都变得精神振奋,同仇敌忾,城内井然有序,安无惊扰。
闰八月二十七,德军一支由北京南下保定,经大城一路骚扰侵入青县,所到之处,奸淫烧杀,横行无忌。进城后,先是对正在办公的沈知县进行一番利诱,“好言相劝”。告诉沈知县只要把库里的银两痛快地交出来,便不会为难他。但是沈知县毫无所动,拒不答应,德军只好从县衙(现永兴服装厂附近)强行掳走,押于行营,继续逼交县衙库存金银财宝。沈公断然拒绝,他知道,那些库银一分一厘,都是百姓血汗,取之于民就要用之于民,绝不能拱手让给强盗。德军以手枪相威胁,沈知县毫无惧色,只以一句无银可付作答。
德军卒在入户抢掠时,发现了一些刀枪剑戟,便称找到了义和团的武器,敌军官大怒,立刻要沈知县交出所谓团民。沈知县沉静地回答说,此地自古民风彪悍,百姓素有好武之风,农闲之余习练拳术,强身健体,我有什么权力禁止?再说听说你们来,他们都已经跑掉了,我到哪里去找?敌军官听了暴跳如雷,扑上去拳打脚踢,而后命部下用马鞭棍棒狠抽猛打,直打得沈知县皮开肉绽,肋骨折断,他始终正气凛然,毫不屈服。
四天后,就出现了开头的一幕,德军将抢掠的大批财物装上船,满载而归,把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沈知县也押解在船上,沿南运河向天津驶去。途中,这些丧心病狂的德军仍不断逼问、拷打,片刻不停。
当船行至南蔡庄时,坚贞不屈的沈知县,终于体力不支,陷入昏迷。德军以为已死,悻悻作罢,把他拖出船舱,扔到了南运河的西岸边。村里的一家姓刘的百姓(这支刘姓村民乃当朝刘墉的同宗后裔)发现后,抬到家中,悉心调治。沈知县苏醒后,问及县城如何,答曰已成废墟,问及百姓如何,答曰逃避一空。沈知县听罢,心如刀绞,仰天长叹,涌出两行泪水,气绝身亡。
慈禧回京后,直隶总督李鸿章禀奏朝廷,“知县沈晸初被执不屈被戕……”慈禧感于沈知县爱民忠勇,谕赠沈知县道台衔,并准奏在青县建祠堂。据说,青县百姓出于对沈知县的爱戴纷纷解囊,用以建祠,无奈迁延日久世事动荡,终未落成据。
物换星移,运河水依旧静静地流淌,水波不兴,我分明看到,沈知县依然站在一艘小船上,手握一卷诗文,面对两岸绿树良田,痴心地勾画着治下的美丽愿景。无奈在那个国力衰微、弱肉强食的年代,他的一腔壮志,也许只能是一个梦想,时光荏苒,那一缕忠魂,仿佛仍依恋地闪耀在那连接故乡和他乡的运河涟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