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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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衣儒风 运岸老民

本报记者 杨金丽 摄 影 王少华

邓田夫

陈铁江(左)介绍邓田夫往事

他一生沉迷书画,李苦禅为其27幅作品题跋、评点,却从不以“苦禅门人”自居。

他精于武术和医道,授徒传艺、治病疗疾数年,却分文不取。

大多数人说他怪,身负如此才学,却以做小买卖、刻钢笔谋生,一生清贫。

有人说他是君子之风,那份文化修养、艺术品性,罕见难寻。

他叫邓田夫,离开我们已16年了。

10月1日至20日,“运岸老民·百年田夫——邓田夫百年诞辰文化展”在沧州博物馆举办。这些高悬展厅、给上千人带来一次次心灵震撼的艺术作品,绝大多数创作于运河边。

在运河古巷建华街、盐场街上,提到这个名字,人们还是会情不自禁地说起他的画,他的人,他的事,他的淡泊,他的痴魔,他的正直,他的良善……

斯是陋室

秋天的运河,两岸风烟草树,一水静静流碧。

从市区运河东岸新建的盐场码头向东,下了河坡不远,一处小小的院落,街坊们说,这就是邓田夫故居。

3间小小的平房,东边一间外跨一个小院,种着藤萝草树,绿荫中掩映着一间偏房,棕色的楹联上写着:

静斋琴箫合音律,洁院丹鹤伴梅花。

“这是我岳父写的,后来我们制成了楹联。”邓田夫的三女婿陈铁江说,这个十几平方米的偏房,就是邓田夫的卧室兼画室。

推门而入,一张硕大的书案几乎占了房间一半。书案上,放着笔墨纸砚、印章、书画、药方,以及画了一半的残片。新出的书画集散发着幽幽墨香。

邓田夫的次子邓一民说,他们原来赁房住在运河古巷建华街上。那时的画室低矮无窗,终日不见阳光。后来搬到这里,房间依旧逼仄,父亲却很知足:院子里有棵苹果树,画室南窗下还有棵自然生长的椿树,绿深门户、四季阳光,他常常感慨:“足矣,足矣!”

小屋很快就被塞得满满当当:画板、画箱、书架、单人床、炉子……土黄色麦秸泥的墙壁上,枣刺钉满了写生稿,还有欠某家几角钱、几碗玉米面的借债账单。

最初没有书案,邓田夫就在饭桌上作画。儿女们常常在饭桌上研墨,看父亲作画,或听他讲唐诗宋词、历代名家的画作画论。

一天大雨如注,屋顶多处漏雨,锅、碗、瓢、盆全部用来接雨。“咚咚当当”声中,父亲依然投入地画一幅鱼鹰图。偶尔抬头看看漏雨的地方,不时地挪动桌子躲避漏雨,最后实在躲无可躲,只好喊邓一民:“儿呀,拿个油布伞打着点儿,我还有几笔就画完了。”

这种情况在他的书画生涯中并不少见。他曾在一幅画上题字:“我于绘事,未敢荒度分时。此幅完成,屋内已遍漏矣。”

斗室简陋,却是他的精神天地。与几支秃笔、一砚宿墨、数张糙宣作伴,每天写写画画,连一年一顿的饺子是什么馅儿都不知道的邓田夫,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邓一民说,上世纪60年代,家中来了一位世良伯伯,是父亲的发小。父母待之如亲人,除日常帮衬外,每年除夕,必请到家中守岁。后来,世良伯伯落实政策返津,临行前拿出明代画家沈周的一幅真迹、一盒乾隆年间制的《西湖十二景御墨》相赠,父亲坚辞不受。邓一民后来爱上收藏,和父亲旧事重提。邓田夫严厉地说:“落难之人就该伸手相助,接人家东西那是乘人之危!”

30年,邓田夫就在这里隐遁、生活、创作。清贫的生活,丝毫没有影响他精神世界的丰盈壮阔。他的笔下,可以有名山大川、长风落日、高歌的君子、同栖的双雀……有他的豪迈、慈悲、温润、多情。

他去世后,书案蒙尘,室内墨香久久不散,驻足其中,还能感受到主人的境界、气韵和精神风骨。

运岸老民

邓田夫有不少书画钤印,其中三方“运岸老民”的印章,意义非同寻常。

他7岁读私塾,13岁拜田燕北为师学习花鸟画,从此一画就是一生。

邓田夫作画尤重写生。战火中,一家人逃难乡下,住在驴棚。寒冬腊月,他站在皑皑雪地上,仰面观察树上喜鹊。脚冻得失去知觉,手冻麻了,哈一哈,接着再画。

一次写生途经独流减河,见水中有鱼鹰数只,他挽起裤腿,悄悄接近,在画板上勾勒鱼鹰。因为过于专注,不慎滑倒跌入河中,湿透全身。

去白洋淀写生时赶上了大雨。别人避雨聊天,他却顶着草帽、披着蓑衣,跑到苇塘深处,蹲在一旁观察雨中莲塘中的生灵,浑然忘了自己。

一株树、一只鸭都能让他观察、领略许久,入笔为画,能让人顿感新鲜,百看不厌。

日子艰难时,邓田夫刻过钢笔、做过小买卖,也舍不得卖画。唯一一次卖画,是生活实在撑不下去了,他带着作品来到北京荣宝斋。验画先生看后说可以收,问他价格,他指了指墙上的一幅画。先生说:“这幅画售价40元,你的画好,售50元吧!印章差点事儿,不然可以更高。”

他开始寻找治印之人。

上世纪80年代,他与冯书楷在一次书画交流中相识了。在书画、金石、医学、武道上,二人意气相投、惺惺相惜,很快引为知音。他们常常茅屋火炉清茶,你为我茅庐写书,我为你书画治印,贴饼子熬小鱼,相谈到天明。

邓田夫的三方“运岸老民”印章,都出自冯书楷之手,其中一方刻自病榻之上。当时冯书楷身患重病,感到不久于人世,为挚友刻下最后一方印。他去世后,邓田夫最后一次在城砖上刻字后,将刻刀送人,把那筐二人一起寻来的城砖、残瓦长埋地下。人石俱亡后,他从此再没篆刻。

上世纪60年代,邓田夫先后3次一路写生、一路步行进京,拜访中国写意画大师李苦禅。李老对其作品给予充分肯定,先后为他的27幅作品题跋、点评,并邀他为中央美术学院的学生作了一期写生课讲座。这段佳话后来收录在《李苦禅全集》第八卷中。

孩子们曾建议刻一方“苦禅门人”之类的印章。邓田夫说:“凭自己的作品说话,不要拉大旗壮门面。就是齐白石的学生,画得不好也是不好。”

1992年,一家公司欲以近百万元的价格买断邓田夫所有作品,并许以高薪和外出写生等优厚条件,请他作画,题材由他们确定。邓田夫说:“这不是画奴吗?我不做画奴。”

那时,孩子们正是成家立业之时,都盼着父亲能多帮衬帮衬,但几次劝说无果。邓一民说:“当时我不理解父亲。60岁后才渐渐明白了,父亲是把书画视为生命。”

武者医人

邓田夫还有两个身份:武术家、医生;还有个“怪”脾气:以武授徒、疗疾治病,从来不收分文。

他幼年习武,转益多师,不仅是八卦连环掌第五代传人,还以24套剑法,被武术界称为“剑神”,他则自称“剑魔”。洋洋洒洒的书法作品《剑论篇》,讲述了他年轻时寻访名剑手、论剑比剑的情景。

展览中展出了他的一把宝剑、一把木剑。陈铁江说,宝剑是岳父45岁前所持,之后,他只持木剑。一天清晨,他陪岳父从运河边习武归来,谈到剑法之道,当时正路过一片苇子坑。邓田夫顺手折下一根柳条,回首一甩,一大片芦苇被齐刷刷削掉了苇尖,朗声道:“寻常物都可为剑,也不一定非要佩剑了。”

很长一段时间,邓田夫教孩子们习武的情景,都是运河边一道独特的风景。几十年来,他的弟子有三四百人,不乏后来沧州武术界的佼佼者。培养出多位世界冠军的“金牌教练”时中秀,就是其中之一。

时中秀说:“小时候我住在建华街,离先生家很近。早晨,我们闻鸡起舞,晚上,师父家的门灯一亮,我们就跑了来。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运河边老榆树下,师徒们人影绰绰、挥拳舞剑的情景。”

“师父正直、宽厚、热情,影响了我的一生。”时中秀动情地说。如今,70岁的她仍在武术教学一线。

在邓田夫的书法作品中,60张用毛笔写成的药方,尤为不同。“父亲医术精良,每治好一位病人,便整理出药方,留存至今。这60张药方是其中的一部分。”邓一民说。

只见一张药方上写着:“烧盐汤。食盐一味在刀上烧焦,水冲服,能止吐(水肿腹胀者忌用)。”

这些药方,邓田夫随手而写,笔墨间似有药香,更多自然随性,足见悲天悯人之情。

“我大嫂的病就是老先生治好的,而且分文不收。大嫂每次说起此事,都感激涕零。”运河边的老住户卜福生说。

邓田夫当年做小买卖时,有缘结识了名医李修尘。他以程门立雪的精神,感动老人收他为徒,主攻中医外科。那年,邓田夫18岁。

从少年时代开始,他的写生之路,就伴随着行医、访武,陕西、青海,鲁豫、苏浙等地都留下了他的足迹。

数年来,他不知为多少患者医好了疾病。

家人开始不理解,他就教孩子们读唐代苏拯的《医人》:“古人医在心,心正药自真。今人医在手,手滥药不神。我愿天地炉,多衔扁鹊身。遍行君臣药,先从冻馁均。自然六合内,少闻贫病人。”

他后来画桃,也与给人治病有关。当时,他治好一人顽疾,人家拿来一篮村里桃园的桃子致谢。他坚辞不收,却说:“可否让我去桃园写生?”从此,他的绘画世界多了一个题材。

布衣儒风

书法家刘化一小时候常住运河边的大姑家,姑家与邓田夫是邻居,因为同好诗书印,而成了忘年交。

“先生的画室对我特别有吸引力,我常去看画聊天。他告诉我,诗是写给自己读的,画是画给自己看的,400年后的人才能作出真实的评价。”刘化一感慨,邓田夫是位真君子,他的文化修为、人格力量、艺术精神,再也难以寻觅。

看完展览,文化学者冯彦宁感叹,书画作品中,可以看到这位运河老人一生固守的价值取向和创作态度,还有他的血性、温度和大爱。自己从眼睛到内心,都受到强烈的震撼和感应,这是他近年来观展很少有过的感受。这让他想到孔子赞赏颜回的那段话:“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他说,把这句话用在布衣书画家邓田夫身上,再合适不过。

“父亲是一个用精神方式行走人生的人。”邓一民说,布展时,当家人们把这些浸透着时光痕迹、质地粗糙、形状不一的写生纸片,从书箱中一一捧出时,想起父亲曾经生活的窘迫、不懈的坚守,心中又是心疼,又是敬重。

展览中着重选取了邓田夫晚年的作品。家人们知道,这些标注着的年号背后,有怎样难忘的经历。

2002年,一场重病后,邓田夫失去了行动能力。康复锻炼一段时间后,他就坚持靠床头的绳子牵引起身体,在二女儿邓文英的帮助下,艰难移身到书案前,读书,整理诗稿、画稿、医方,或者悬肘挥毫写字作画。从那之后,一天也没放下画笔。

家人们每每回忆至此,便红了眼眶,哽咽难言。谁也没想到,条件的限制,却让他的创作进入了另一个境界。中锋、秃笔、宿墨,其他画家不会用到的东西,在他笔下焕发了别样的艺术魅力。

那傲雪迎风的梅花,那三千年始结硕果的红桃,那茫茫枯林中的百鸟欢歌……生活中的常见之物,到他笔下就有了强烈撞击心灵的力量。这其中,蕴含着他个人的精神追求和对人生的参悟,是真正的中国书画精神。

当人们徜徉展厅,流连于作品前,谁能想到,这是一个连门都无法走出的八旬老人在病榻上完成的呢?而这又何尝不是老人集毕生书道、画艺、武学、医学于一体,将整个生命注于笔端?

生命的最后4年,画画是邓田夫的精神支柱和尊严所在。他几次坦然中略带伤感地说:“活一天,画一天。哪天不能画了,活着也没意思了……”

2006年4月28日,邓田夫在画了3张画后突然发病。在被担架抬上救护车、处于半昏迷状态时,他含混地说了一个字:“画……”这也是老人留在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两个月后,老人与世长辞。

今年是邓田夫诞生100周年。当人们驻足在展品前,一次次欣赏、流连时,我们知道,邓田夫虽然不在了,他的精神还活着,活在一幅幅作品里,活在运河涛声里。

2022-10-21 本报记者 杨金丽 摄 影 王少华 1 1 沧州日报 content_72223.html 1 布衣儒风 运岸老民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