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丽娜
油坊口隐在时间里。
这个说法是有根据的。村子里藏着老井、老屋,村子外流淌着大运河,足以作证。
顺着堤顶路往南走,看运河水往北流,油坊口像休止符一样弯在堤下。
据说,村庄因处于大运河拐弯的迎风处,遂起名“迎风口”。如果没有其他事情发生,风这样吹下去,祖祖辈辈也这么叫下去,也能填满时间的缝隙。但是它神仙般的600岁,加上这个“迎凤口”的名字,这个村子就很难淡定了。当地人至今都还记得“南有麒麟卧,北有迎凤口”这句话中让他们自豪的两个村子。麒麟卧据说是有麒麟曾在那小憩,“迎凤口”自然与“凤”有关了。
1765年,迎风口的风吹得格外卖力。大清皇帝爱新觉罗·弘历从江南归来。这位乾隆大帝曾六下江南检查吏治、视察水利、考察民情。这次北归要走运河,旌旗翻飞、浩浩荡荡的船队到达迎风口。与皇帝同行的还有一位皇太后。这让籍籍无名的“迎风口”多了一个皇家恩赐的名字“迎凤口”。
其实,百姓对风与“凤”没那么在意。见风的时间多,在运河九曲十八弯的东光县境内,风出入每家每户,像每天相见的邻居。一年四季,村民以风辨识节气、接收春种秋收冬藏锐气的信息。见“凤”的时间极少,它并非人间凡物,吃住喜好都不得而知,哪是凡夫俗子能轻易见到的。
迎风口也是个见过世面的村子。南来北往大大小小的官船、民船、商船,载着盐粮瓷器的,载着布匹茶叶日用品的,从身边的大运河来来去去。也听过各种方言的交易和酒令。这次,又见到了皇家的龙舟、人马和排场。时间唆使风把“凤”吹来,又把“凤”吹走。“凤”淡出人们闲聊的话题时,“迎凤口”也被风吹成了“油坊口”。
油坊口姓霍,霍元甲的霍。它真实地记录了霍元甲家族600年的生存史和发展史。油坊口和大多数经历了“靖难之变”的村子一样,明朝永乐二年由山西泽州高平县霍姓迁建而成。油坊口的霍家是霍氏的一支,是东光的名门望族,明清两代出过举人和进士。霍家世代习武,祖传绝技“迷踪拳”。
走进霍家后人以“乡愁”之名布置的村史馆,心中的乡愁便被屋内外的摆设一点点唤出。半人高的灰砖黑瓦镂空雕花墙,像叙事的字符,时隐时现院内的一切。木质的院门上苇草以“人”字形覆顶,似在期待你推开一段久远的历史。粮囤、水缸,结下果子仍然枝叶茂盛的桃树,黑中泛绿的几畦白菜簇拥着满地金色的小菊花,既饱满又惬意。土墙的绳子上,玉米是黄色的、辣椒是红色的、高粱是褐色的,拼图一样和谐。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树上地上地忙。两只垂落在香椿树下的南瓜还在用力让自己丰满。五谷丰登的院子、活色生香的生活,是霍氏家族曾经的富足和幸福的写照。
霍氏家谱以“血脉亲情”铺陈在墙上。霍元甲的照片、上世纪80年代霍氏子孙寻根问祖的照片一一陈列。还有老方桌、煤油灯、老柜子、杯盘茶碗……霍氏“乡愁”不曾被任何艺术、知识加工过,可以用眼睛、耳朵和身心感知过往。我与它们初见,却似熟识多年,它永恒在霍氏家族的时间里,这是霍氏家族的立基之本,也是霍元甲的精神之根。
房后的老井与油坊口同龄,为霍氏家族所挖。人扎根的时候,井便有了家。“井”符合标准的象形文字特点,田地的形状,家的形状。村里人,一代一代,大多是喝着老井的水长大的。老井的水甘甜、纯净、养人。大运河断流后,老井也几度干涸。这几年,随着大运河补水,老井边也在一个早晨传来“来水了”的呼声。
600岁的老井,早已把村子的物事、人情纵深化、细节化。辘轳咯吱咯吱响着,成了一首曲子。田地一年一年耕作,山水画一般。我坐下来,看着它600年不曾改变的姿势,时间赋予它隐忍、冷寂、节制和秩序,这是它认知世界的方式。它不懂价值观、世界观,跟不上时代的需求。众声喧哗和春华秋实它不理会。它的日子淡得像老井里的水。它不会渲染苦难和疼痛,也不会停在某个地方回头凝望、比较。它更不懂亏欠和补偿,它的自省缓慢,落在时间的后面。但当这些平淡、朴素叠加在一起,年深日久,会有一些感动和美好生出。人们叫它乡愁。
油坊口只有67户人家,像住在时间缝隙里,有点小。人一样精瘦,心无杂念延长了它的寿命。600岁绝不是它生命的长度,只是它总结生活的一个过程。村中仍旧有小路弯曲向前,干干净净,通到每户人家。一位老年人站在板凳上查看墙上的电表。电表箱里住着时间——村子的时间和每家每户的时间。电在电路上行走,和人走的路叫法不同,但都是路。老年人应是跟着电的脚步走到现在的,从打开电表箱的熟练程度就能看出来,他肯定还记得煤油灯和蜡烛跳动的火苗。他一定在村里种下过他的童年、青年和壮年,现在正准备收获他的老年。
他说地都承包出去、年轻人走出村子去看世界了。大城市路宽、人多,长见识。他说城里的节奏太快跟不上,越来越喜欢村子里的老屋、老井、老邻居,有一天埋在地下时,它们还是个伴儿。
我相信这句话,被时间牵挂的村子一定会有更多惊喜。
大运河断流的这些年,河床底部多处挖出沉船,“宋元通宝”“政和通宝”等宋明时期的钱币,龙泉窑青瓷罐、黑釉灯盏、定窑白釉瓷碗和元明清时代的骨簪、象棋子等,它们喘着粗气从时间深处探出头来张望,与人们的眼光对接。现在,长江水来了,黄河水也来了,两股水一起在1500年的大运河里竟是那样地亲昵。
靠河有一家“全卤面馆”,“全卤面”是当地的招牌菜,一份面条能摆满整整一桌,场面极其壮观。《舌尖上的中国》就有它的味道。相传,被誉为“古代水利专家”的晚清名臣丁宝桢在任山东巡抚时,巡查运河来到东光,当地官员煞费苦心地为他准备了满满一桌美食,而一向清廉的丁宝桢却只要了一碗清水煮面条,随便用桌上的菜当作酱卤吃了起来,并风趣地称之为“全卤”。
村里的“全卤面馆”早晨不营业,我坐在对面去大运河的台阶上,等门“吱扭”一声推开。时间的门轴打开时,主人便会深情款款地托出一桌壮观的全卤面:黄豆芽、香菜苗、油菜、木耳、黄花菜,面酱、辣酱、豆瓣酱窃窃私语。酱、肉、葱花在锅里打滚,看一眼,口水都会流出;尝一口,那滋味,定是乡愁里最难描述的一种。
我并非以外来者的心理来揣摩油坊口。接受一个新农村建设的村庄比一个单纯被“老”字抚摸的村庄更舒服些。堤顶路鲜红的塑胶跑道,可以跑得满头大汗的篮球场,还有公园、凉亭、遍地花草。它们并非在模仿城市,只是想完善自己,感化那些故步自封的“老”习惯、“老”得不能雕琢的腐朽见解。村子被时间督促、追赶。必须在一些物事前面加上一个“新”字,并非标新立异,这个“新”是一个出口——村庄与外界沟通、与当下融合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