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单桥,偶遇一只月亮。
那么大、那么亮、那么圆的月亮,挂在树梢上,像是挂着一轮淡淡的忧伤。
伫立在古老的单桥前,看绯色的气球遥遥下山。夕阳未落,圆月已出,脂粉涨腻,天穹卸了流光溢彩的妆,独剩眼尾一抹残红还未拭净。空中张开一张巨网,太阳像条金色大鱼哗啦啦肆意翻滚,紧接着黑暗便笼罩了世界。
幸而有月亮,睁着一只迟迟不愿谢幕的眼睛,孤独地挂在墨蓝的天上。乐寿山顶上一颗星子亮了起来,是离月亮最近的那颗。有说是金星,人类肉眼能见的最亮的行星。星和月不能依偎,只得爱慕地望着,似前世的恋人。看不到旁的星星,莫不是被月亮嚼碎吃掉了,把个肚子撑得滚圆鼓胀,不然怎会那样明亮?
暮色四合,月光如洗。月亮像擦得亮亮的银器,又像空中搁着一块冷涔涔的冰。如果冰融了,化成雨,再落下来,就变成明日草尖上的露珠和桥栏上的白霜。倚栏听小虫窸窸窣窣的叫声,寂静的村巷里传来声声犬吠。狗是夜的巡视者,谁都睡了,只有它不能安睡,呜呜地低吼着,即使没有人在听。
夜间的石板浸润着水汽,湿滑凝重。直白的月光在青石上跌宕、跳跃、碎裂。“人从仙杖出,路自画桥来”。因这62块精雕细琢的栏板,单桥得“画桥”之名。猜谜一样抚摸着冰凉的石板,是麒麟行空,还是鹤鹿同春?是耿橘跪母,还是季礼挂剑?索性拿手机照着,一块块细瞧:竹溪六逸、容膝之安、燕山教子、孟母三迁……人生的悲欢离合,世景的繁华凋敝,都被这座桥长久地镌刻。
雾霭在傍晚出现,从田野深处一点点弥散,看似缓慢,不一会儿就将整个山村填得盈盈满满。流水叠住了温柔,晚舟拂过了往事。河流托着月色,船身发出水泡晃动的声响,隐没在岸旁林间的阴影里。
树梢上挂着月亮,河水里沉着月亮,所见皆是月亮。清冷的瀑布从天际倾泻下来,人周身被月光环绕着,遗世而独立,仿佛要羽化成仙似的。桥洞下淌着银光,扔一块小石子下水,河面泛起水波的花纹,影子晃动着,波光粼粼的镜面上闪着几瓣碎裂的月光。是谁口出豪言:我当然不会试图摘月,我要月亮奔我而来。那古老传说中的猴子,贪恋一池月光,怔怔地一次次伸手捞月,指尖滑落的都是虚无。索性化为拱桥望柱上的石猴,夜夜守护着月亮。
有风,是雨的前兆。清清爽爽的风从大片的庄稼地、杨树林中掠过,一路吹到桥上。凉风大股大股地灌进衣袖,肌肤战栗着,渗入每一个毛孔。
月亮揉碎了光,星星点点落在人间。桥面平静似寒玉,周身清朗如秋水。弯弓的轮廓渐渐模糊,周身泛出迷幻的银灰色。侧耳倾听着风吹拂过的声音,这似曾相遇的情景是在前世吗?
桥仍是当年的桥,月光却再也不是明崇祯时的月光。世上都是先有河,再有桥。河流是自然的馈赠,桥梁是人类的捷径。这座充满人文记忆的古桥,屹立在更加古老的滹沱河上。那是山西省繁峙县泰戏山一个名为“孤山”的小小村庄,延伸出一条不走寻常路的河——滹沱河。说它不平常,是因为我国地势西高东低,河流大多自西向东流,可泰戏山脚下的滹沱河恰恰相反,由东向西横贯繁峙全境,谓之“十山九无头,滹沱水倒流”。这条站在历史的风口浪尖的倒流河,见证了朝代更迭、沧桑变幻后,依旧横亘在华北平原上,层层积淀着兴衰荣辱的故事。
1300年前,初唐四杰卢照邻来过:“澄波泛月影,激浪聚沙文。谁忍仙舟上,携手独思君。”900年前,北宋诗人黄庭坚来过:“驼褐蒙风霜,鸡声渺墟里。青灯登豆粥,落月踏冰水。”700年前,抗元英雄文天祥来过:“风沙睢水终亡楚,草木公山竟蹙秦。始信滹沱冰合事,世间兴废不由人。”还有金幼孜、程敏政、纪晓岚……字里行间充溢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凝聚着古老文化的生命力。
月光是诗人心底的相思。
手捧一卷历史,品读已痴痴。滹沱河、滏阳河奔流入海,两河交叉点,正是单桥。这里是“实事求是”文化的发源地,承载着沉甸甸的历史与灵气。行舟至此,怎能不迸发出文字的浪花?
站在空寂的桥头上,月亮奔我而来。夜色温柔。轻轻拂去一枝恬淡静谧的枝丫,蝉一样蜕去厚重的泥壳,披着月光的蝉翼,不染纤尘,晶莹无瑕。山野间最明媚的月光酿为眸色,最清润的露水凝作泪痕。有水,有桥,有风,有月,身后是静默的河流,是岿然的兽首和石像。这就是滹沱河畔,只属于桥痴的一处限定夜晚。
此刻,一轮明月路过单桥,把夜空和池塘点亮,将韵味与情思慢慢抻长。“满船明月从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如此的夜,不如留步,不如留步,与人间寥寥月色长眠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