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早先有一棵桑树。
桑树硕大的树冠,遮掩了一户青砖灰瓦的人家。这户人家没砌院墙,门前是很大一片空场。空场周围的陡坡上,生长了成片的芦草、蒿子、马鞭草;坡下一个不大的坑塘,满坑满谷的芦苇疯长了,苇穗子迎风拂荡。坑塘深处的水面,几丛青蒲摇曳了细长的叶子;常有扑棱着翅膀的野鸭子自水中游弋,倏忽间又不见了踪影。紧挨坑塘边的地方,一蓬蓬的水杂草泛了墨绿色,不时有一只“水鬼儿”蜻蜓,自不远处的芦荡飞过来,栖落在一根挺直的苇秆上,将细长的尾巴弯曲了,吸了坑塘的绿水。
夏天,晌午或傍晚时辰,常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着黑橡胶连靴衩裤,在靠近陡坡的浅水处,用一张大扳网扳鱼。男人很沉稳地站在岸边,一只脚踩住支撑扳网的粗竹竿底端,弓了身子,双手拉起短木棍绑的梯形牵引绳索,将一张大网扳出水面。在阳光的映照下,就见到有鱼虾在网底蹦了……男人用一只长把抄网兜网底抄了,将鱼虾倒进一只木桶里。扳网逮的鱼虾都不大,多是些鲫鱼、鲢子、泥鳅和长了两只夹子的青虾——这些小鱼小虾做贴饼子熬鱼吃,够他家吃一整天的了。
男人就住在陡坡上的青砖房里。这户人家是独门独户,周围没有一家邻居。隔着坑塘东边不远处,有几排红砖平房,住在房子里的人家和这家人不同,都是吃商品粮的城里人,跟这家人从不来往,也很少有谁到这边来,连小孩子也很少在一块玩。只是放了暑假,住在红砖房里的男孩子,爱跑到坑塘边捉迷藏、逮鱼逮虾、引大蜻蜓、用大扫帚扑满天飞的野“麻楞”。
这家住的也和城里人家不一样——院子东边堆着柴火垛,摊了满地的芦草、青草棵子。常见几只芦花鸡在草窝中刨食,有时还会像鸟儿一样扇动起翅膀,自陡坡飞到坑塘边去。这家院子里的桑树长得又粗又高,树头没过屋顶,隔老远望去,像撑开的一把大伞,遮了好大一片荫凉。更让小孩子“稀罕”的,是桑树下拴着一头黄牛。这头黄牛很老了,它每天瞪着眼睛嚼草,吃整捆的青草,饮多半桶水。这家两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每天早晚自坑塘边打草——打芦草,或用镰刀割了整抱的嫩苇子喂牛。割一夏天的芦草,晾晒干了,垛在院子里,喂一冬天的牛。
夏天,天气热了。这家男人套了黄牛车,到北门口外的冰窖拉“凿冰”,卖给街上几家副食店,放进椭圆形的木桶里,做冰镇汽水、酸梅汤。常看见男人赶着牛车,大黄牛迈着很慢的步子,满嘴哈喇着挺长的黏液,在柏油路上晃悠悠地走着,好半天也走不了多远的路。
除了往副食店送凿冰,这家人还在坑塘边养鸭、养鹅。春天,街巷里来了赊鸭子的河南人,他家总要“赊”几十只麻鸭子,白天把鸭子放进坑塘吃蠓虫子,傍晚鸭群回家来喂一顿麦糠、麸子,鸭子歇在棚窝里下大个的鸭蛋。他家的鹅也多吃些坑塘里的浮萍、水杂草,长得又肥又壮,伸长脖颈有半人高……这家有个叫三剩的男孩子,还养了好几窝兔子——“青紫蓝”“大耳朵黑”,都长十好几斤沉。三剩在窗台下砌了一拉溜兔子窝,每天打曲菜娘子、阳沟菜喂兔子。隔些日子,就去西广场一家收购站交七八只兔子,换了粮票、布票,补贴家用。三剩有个挨肩的哥哥,叫二楞。兄弟俩都没有正式工作。秋天,哥儿俩去食品加工厂捅枣核(用一根铁签子捅掉鲜枣核,枣肉烘干了做脆枣);冬天,又赶去食品厂包纸糖块,做临时工。这兄弟俩比我们要大几岁,从不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也不太爱说话,小孩子都有些怕他哥儿俩。这家的孩子从不在坑塘边疯跑、玩耍,好像都很顾家、过日子。
夏天的傍晚,三剩和他哥哥在苇塘深处下粘网逮鱼——逮大白鲢、厚子、胖头、鲇鱼。头天晚上将粘网下在苇荡宽阔的水面,转天后晌儿,再划着木筏子赶来收网。兄弟俩都光着脊梁,黝黑的肩背印着两道发白的痕迹(这哥俩穿了一夏天褪色的红跨带背心),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将粘网上的鱼一条一条择下来,放进柳条篓子里。
西半边天际被夕阳染成了绛紫色,苇丛里响起一片蛙鸣声。成团的蚊子悬在半空“呅呅儿”叫着,钢蓝色的“水鬼”蜻蜓,贴了水面疾疾地飞……隔着青蒲的空隙向北边望去,隐约看见三剩家屋顶的烟囱,冒了缕缕炊烟。听见一个女人悠长的叫喊声:“三剩——回家吃饭呦——”声音缥缥缈缈的,在天空传递幽远,仿佛将整个坑塘都叫得温暖起来了。
整个夏天,好像都听见这家女人喊叫孩子回家吃饭。印象中,她怀里总抱了一个孩子(她大概生了四五个孩子)。有时候,三伏天,女人在老桑树下喂牛,或忙碌着干些什么,天气闷热,女人就赤裸着上半边身子,将一只“布袋子奶”撩搭过肩膀头,喂趴在背上的孩子吃奶,从不避讳人(她家周围也很少有走动的行人,总是静悄悄的)——在晌午炽热的阳光下,一户住在坑塘边的人家,老桑树遮掩的院子,桑树下一头嚼了青草的黄牛,背着孩子劳作的女人……这个如诗画般的景象,让我想起当时连环画《在人间》里母亲的形象,不知为什么,心中总会涌动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这户住在坑塘边的人家,就这样每天用扳网扳小鱼小虾,下粘网逮大个的白鲢、胖头、鲶鱼,套了黄牛车往副食店送凿冰……日子如往常一样过着。忽然有一天,是个傍后晌时辰,三剩兄弟俩正在坑塘忙活了下粘网,不远处一个洗澡的男孩,忽然被水蒺藜绊住脚,喝了满肚子的水,快要沉到坑底去了。三剩哥儿俩听见几个孩子大声喊叫,急忙游过去,将男孩拖上岸,头朝下搭在黄牛背上,控瘪鼓胀的肚子,小孩子闷声活过来了。男孩家住坑东边的红砖平房,这家就一个独生孙子,爷爷是县里的武装部长,听说后专门跑去三剩家感谢一番。从此两家人互相交往,当亲戚般走动起来……
转过年冬天,坑塘割了苇子,老桑树落光叶子,三剩和他哥哥都当了兵——那个年代当兵不容易,是全家都很光荣的事。而一家同时走两个兵,更是让人羡慕得不得了。
这家当兵的哥儿俩走了好些年,从没见到回来过;听说兄弟俩都在部队提了干,成了不小的军官。
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小伙伴在坑塘边又疯跑了几年。这之后我上了中学,又参加了工作,就再没有去过那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