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一年级的那年夏天，我的同学金豆偷偷去村边的水坑洗澡溺水而亡。

金豆娘看到死去的金豆，只哭了一声“儿啊”，就身子一挺闭过气去，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撅胳膊盘腿掐人中，眼见缓过气来，那妇人又一声哭喊再闭了气。于是又撅又盘又掐，如此再三，人中处都掐出了血。

小孩子是小口，要在死的当日埋掉，金豆娘不让，执意说金豆是被水呛昏了，再等等就会缓醒过来。人们从傍黑儿劝说到小半夜，最后不顾金豆娘的哭拦，硬是把金豆埋了。

学校在村北边，教室离金豆家的族坟不远，相距也就几垄地，隔着一道低矮破旧的墙头。第二天，我和几个早早来到学校的同学到教室后面，踮起脚目光越过墙头，看到那片坟茔地的外围新堆起了一个不大的坟头。小孩子死了不入坟地，只能埋在坟山子外边。

上午我们正上着课，突然传来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嚎，无非是倾诉对金豆的思念和牵挂，她反复询问儿子的冷暖、饥饱，更担心埋在野洼里的金豆晚上是不是胆小害怕。

下午的教室里闷热如蒸，突然又传来的哭嚎声一下子就赶跑了我们的瞌睡，学生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到室外。课是讲不下去了，老师无奈摇着头。

接下来的三四天，金豆娘每天上下午都来坟上哭嚎，尽管嗓子沙哑了、声音变小了，但是听起来还是那么真切和尖利。

连续几天上不了课，这么下去不是个事。老师们和校长就商量着去一趟金豆家，以看望抚慰的名义，委婉提出哭坟影响上课的事。唯一挣工资、有国办教师身份的校长，自掏腰包到公社商店买了两瓶罐头、一斤槽子糕，下午放学后，带着几个民办和代课老师来到金豆家。

金豆娘只几天的工夫便脱了相：她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目光呆滞、眼窝深凹，与之前整洁清秀、活泼乐观的形象判若两人。屋里来一群人，她也始终沉默不语。

校长把金豆家人拉到屋外，说：“她这样时间长了身体会受不了。人死不能回生，要接受这个现实。再说，她在校后一哭，学生们也哭成一片，老师课也上不成，得想想法儿，不能让她老去坟上哭。”校长为了达到此行目的，不惜使用“哭成一片”的虚构和夸张。

金豆家人说：“怕是她精神出了问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们担心死了一个孩子再搭上一个大人。有病乱投医，给她请了个大仙，也不知道大仙出的法儿管用不管用。”

校长想知道用了什么法儿，金豆家人犹豫了良久才说：“大仙糊了只无底的筐烧了，告诉金豆去打草，什么时候打满了筐再回家。他不回来，过些时日，他娘或许就能放下了。大仙告诉金豆娘如此这般是为了儿子好，他离不开家走不了，这样会耽误他早日转世托生。听了大仙这话，金豆娘好像也认可了。”

去金豆家一趟起了作用，之后几天都没听到金豆娘的哭声，上课又恢复了正常。大家以为金豆娘消停了。可是，有一次大课间篮球被投到了校墙外，我们去后面捡球时，却看见金豆娘盘腿坐在儿子坟前。人们明白了，金豆娘不是不来了，只是来了不再大声哭。

过了几天，校长在学校门口碰到了打此路过的金豆家人，问及金豆娘，金豆家人叹了口气道：“烧了筐后，她晚上也不整宿和儿子叨唠话了，也听劝，不再到坟上大声哭闹了。但是，没过三天，她就央求大仙再糊一只有底的筐，换了那只没底的。说金豆他转不了世就晚点转，让他陪娘等娘到时候一块儿托生。大仙没办法，依了她，又糊了只有底筐烧了。晚上又开始没完没了地一叨叨一宿，晚上没说完，有时大白天还到坟上去说。”

那天放学回家，在街上碰见金豆娘，她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我们一群学生，突然大喊：“金豆你别躲在别人身后，快跟娘回家！”吓得我们撒腿便跑，金豆娘踉跄着脚步，边追边急急地喊叫：“金豆你别跑，娘想你呀——”

家长们就叮嘱我们说：“以后躲着点金豆娘，她想金豆想疯了，神经错乱了。”

在金豆死后“五七”这天晌午，金豆娘恍恍惚惚来到金豆洗澡的那个大坑。当时，坑里正有几个小孩子在戏水嬉闹，金豆娘大叫着：“金豆，娘去救你！”“扑通”一声跳下水坑，跳下去，人就沉了底。

……

转眼小学就要毕业了，我们将升入公社中学读初中。在离开村小学的那天，我又来到学校的后面。五载寒暑，历风蚀雨刷，金豆的小坟头几乎没有了。距金豆坟仅十几步之遥的金豆娘坟上长满萋萋枯草，风一吹，茎叶摇曳，沙沙作响，那是不是娘给儿在时时发送爱的旗语……

我们这地方有个说法：小孩子的坟，日后是不添土的，任其随岁月而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