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金丽 王少华 李占武 摄影报道
她是师父,戏曲“国宝”、京梆大师,塑造了一个个经典艺术形象,一生都在捍卫舞台上的一亩三分地;
她是徒弟,拜师后长年一身练功服,将师父的代表剧目一部部重现舞台,年届天命依然追逐自己的艺术理想。
4月15日,天津中华剧院。
大幕拉开,苍凉悠远的曲声从幕后传来:
戏是我的天,戏是我的魂,
戏是我的命,戏是我的根。
……
这是京梆两下锅《响九霄》的演出现场。
曲声传来,台下一片叫好声。剧场座无虚席,观众们用一阵高过一阵的掌声表达着心中的期待:期待着艺术大师裴艳玲的精彩亮相,也期待着裴艳玲弟子李淑芬再次带来惊喜——昨晚,她独挑大梁演出师父代表剧目《钟馗》。
台后,唱罢此段,裴艳玲、李淑芬师徒都百感交集:这段戏词借由戏中人之口,倾诉的是自己胸中的块垒:戏是天,戏是魂,戏是命,戏是根……
女子·老生
李淑芬是南皮冯家口镇姚庄村人,对声腔尤其是老生唱腔有天然的悟性。小时候记忆最深的,就是和妈妈一起去邻村看戏。戏还没开演,人小胆大的她站在台下亮开了嗓:“秋胡打马离山岗……”每次唱完,乡亲们总是连声叫好。
1982年,12岁的李淑芬考入沧州梆子团培训班,主工老生,师从李金花,开始了为期两年的学习。
1983年,裴艳玲主演的《哪吒》拍成了电影。那时,梆子团的练功房紧挨电影院,只要一有时间,李淑芬就跑去电影院一遍遍看《哪吒》,最后竟然学会了整部戏所有人物的唱腔。后来培训班老师还常常让她给同学们示范裴艳玲剧中的唱段。
后来,裴艳玲来沧演出。李淑芬去观摩,回来路上一直哼唱着戏中的唱腔,一不留神撞到了树上,摔了个大跤,腿上露出了白骨。从那以后,“裴艳玲”三个字在她心里扎下了根。
培训班毕业演出,《辕门斩子》她演杨六郎,《秦香莲·杀庙》她演韩琪,观众投票,她是第一。
李淑芬不满足,1984年考取了省艺校,期待能在艺术上获得更快成长。然而,那一年省艺校不招女老生,她只能改行学刀马旦。她志不在此,暗地里自学老生唱腔。那时社会上刚刚兴起流行音乐,同学们课下都听流行歌,宿舍里只有她一个人听戏学戏。她觉得,只要自己不放弃,总有机会唱老生。
李淑芬走上戏曲之路的那段时期,裴艳玲迎来了事业的第二春。
裴艳玲以女儿身演男子汉,是从儿时开始的。她是肃宁付家佐村人,从小跟父母在戏班长大,5岁自告奋勇救场,扮演的就是少年英雄秦英。12岁,她能一口气拧100多个旋子,两次给毛主席演出,已是惊才绝艳。然而,此后却是长时间的沉寂。近10年时光,她几乎告别舞台。
1983年,省剧团体制改革启动,裴艳玲承包了河北梆子剧院一团。这一年,她36岁。两年后,她任河北梆子剧院名誉院长。那段时间,她多次率团赴上海、香港、台湾等地以及新加坡、日本、希腊、意大利、丹麦、法国等国演出、讲学,进行学术交流。她塑造了一个个生动鲜活、英武刚强的硬汉形象,被称为“活林冲”“活钟馗”,不仅实现了自己戏曲事业的再一次辉煌,还引领河北梆子走出低谷,走向世界。
1985年,第三届中国戏剧梅花奖评选,她以昆曲《林冲夜奔》《钟馗》获得第一名。戏剧泰斗曹禺专程到后台看望她,赞她是“人间国宝”。
1988年,以裴艳玲真实经历改编并由她主演的电影《人·鬼·情》在国内和世界电影节连获大奖。当校园里的李淑芬走进电影院观看这部电影、几次联想到自己想学老生而不得、感同身受般一次次随剧中人落泪时,她绝对想不到,终有一天,自己也会化身钟馗走上舞台。更加想不到,那个引领她的人,就是她崇拜已久的裴艳玲。
拜师·亲传
1990年,李淑芬毕业后分到石家庄评剧团。离老生梦越来越远,可她偏不信命。剧团演出之余,她依旧跟着磁带学唱裴艳玲的剧目,一出《南北合》学得惟妙惟肖,却苦无展示的舞台。
那一天,她偶然出家门,竟然发现裴艳玲从对面走来——她们住一个大院。她忐忑极了,一颗心都要从胸中跳出来似的。她心中有无数话,可是在与裴艳玲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她低下了头,走过几步后,才回头,注视着裴先生一步步走远。
此后,她们的“偶遇”变成了2次、5次、10次……每一次,她都提前准备好了要说的话,可是,真的遇到了,她却不敢正视。“那时候我太年轻了,觉得裴先生就是神一样的存在,对我来说太遥远了,我始终不敢表达。”很多年后,她才说出自己当初的羞涩。
1997年,已经成为河北梆子符号式人物的裴艳玲,华丽转身,回归京剧,继续在京剧舞台上续写女演男的传奇。此时,裴艳玲50岁。消息传来,李淑芬心中一惊:裴先生已经名满天下,回归京剧意味着从头来过。放弃已有的,追求心中的,在这个年龄,得有多大的勇气和魄力!
此后,裴艳玲率团出国演出,李淑芬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生活。再见面已是7年后。
2004年3月,裴艳玲就任河北省京剧院院长,同时还担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河北省文联主席、河北省戏剧家协会主席等职务。她又回到了石家庄。而此时,经过岁月历练,李淑芬也成熟了。她终于鼓足勇气,向裴艳玲表达了崇敬之情。而裴艳玲也早从别人口中了解到,评剧团的李淑芬有点儿怪,不报职称,只爱她的戏。
2009年,李淑芬录制了一张演出光盘送给裴艳玲。这张光盘在二人之间结下了奇妙的缘分。李淑芬说,当裴艳玲双手接过光盘的那一刻,她就心生感动:自己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裴艳玲三获梅花奖,她举止中传递出的尊重给自己无穷的力量。
后来,裴艳玲演出新编京剧《响九霄》。一天,李淑芬拿着录音机,请先生听:恰是《响九霄》中《哭坟》一段。裴艳玲听后问:“这是我什么时候唱的?”李淑芬露出了顽皮的笑:“这是我学唱的!”
2014年,裴艳玲的另一部新编京剧《赵佗》公演。公演后,李淑芬终于如愿拜在裴艳玲门下。拜师仪式上,李淑芬讲了自己的学戏经历和埋藏许久的秘密:很多年前,她就崇拜先生,却没有勇气说出来,一次次与先生擦肩而过后、又回头注视许久……裴艳玲听得泪水直流。
几十年来,裴艳玲在京剧、昆曲、河北梆子三个剧种间闪展腾挪,不断演新戏,创造新角色。收徒李淑芬后,传薪的想法更强烈了。
她教李淑芬唱京剧,讲解每个字的劲道、位置。李淑芬不好意思让师父反复示范,想自己去看光盘练,裴艳玲一下子严肃起来:“不许嫌麻烦,不要怕慢!我们这行没有捷径,就得这样口传心授。知道吗?这就是亲传!”
舞台·传薪
3年后,她问李淑芬:想不想演回梆子去?
师徒俩都知道,演回梆子意味着什么:在评剧团,李淑芬早已游刃有余,轻而易举就能把戏演了;改回梆子,就必须拿师父的戏。裴艳玲的戏,文武兼备,难度很高,哪一出也不是好唱的。况且李淑芬已经40多岁了……
最后,裴艳玲说:“赌一把,搏一搏,不搏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
2017年,李淑芬被借调到石家庄梆子团,47岁的她重新穿上了练功服。从那以后,练功服一穿就是6年,再也没有脱下来。
很快,李淑芬拿出了第一出戏《南北合》。那场演出,裴艳玲送给她一件大礼:自己用过的盔头。李淑芬就是带着师父的盔头演下来的。
当大家都祝贺她演出成功时,裴艳玲说的却是:“芬儿,钟馗的气质很适合你,下一部戏,攻下《钟馗》。”
所有人都被裴艳玲的这句话惊呆了。
《钟馗》前半部是小生扮相、老生唱念,还要现场边唱边写《梅花诗》;后半部则介于架子花脸与武生之间,阔肩、高臀、厚底靴,身段极其繁复,要通过高难度的表演丑中见美,表现人物。在裴艳玲之前,没有女演员敢挑战这个角色。现在,要把这个任务落在李淑芬身上,大家都觉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2019年底,在石家庄大剧院,由裴艳玲亲授、督排,李淑芬主演的《钟馗》迎来了首场演出。全场座无虚席,观众们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打消了人们心头的质疑。演出后谢幕,当裴艳玲便装走上舞台后,李淑芬身着戏装,跪在了师父面前——年轻钟馗,终于接档。
李淑芬永远都忘不了师父是怎样传承《钟馗》的。2019年一个夏日的午后,裴艳玲提议带她去买戏中钟馗喷火用的特殊纸张。师徒俩穿过一条条老巷,最终在一家小店买到了合适的纸。而当时,师父刚刚做了手术,身体很是虚弱。师父还把自己勾脸、喷火的用具都传给了她,并手把手地指导其中的诀窍和技巧。喷火的药包怎么包?舞台表演时怎么注意绝缘?……事无巨细,唯恐遗漏任何一个细节。
之后,疫情3年几乎没有演出,而这也成了李淑芬最好的蛰伏期。每天,除了练习基本功外,她还要练习《梅花诗》。首场演出中最大的遗憾是《梅花诗》,弥补遗憾的唯一办法只有一个字:勤。
也有练到无力、心生懈怠的时候。每当这时,裴艳玲就会通过视频告诉她:“芬儿,事无百日功。你坚持100天,每天都不要停,肯定会有变化的。”
那100天,她真的坚持下来了。有时到了夜里11点,已经很累了,想想老师,便咬牙坚持着。“后来发现,按照师父指导的做了,心里才踏实,才觉得这一天没白过。”李淑芬说。
今年2月,石家庄梆子团到香港演出,3天的剧目,打炮戏就是李淑芬的《钟馗》。3年历练后,李淑芬的《钟馗》更加成熟。
这次到天津演出,除了李淑芬的《钟馗》外,裴艳玲与李淑芬师徒合作,联袂主演《响九霄》。舞台上,师徒俩化身同一角色,交相登台。尤其《哭坟》一场,裴艳玲如泣如诉,且说且歌,时而痛苦长号,时而悲咽絮语,抑扬顿挫间引人无限哀伤,将整部戏推向高潮。
谢幕时,76岁的裴艳玲返场一唱、再唱,最后才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返回卸妆。热情的观众还是不走。他们在剧场外站成人墙,举着“裴先生”的手写红纸,一遍遍清唱着京剧,一路送她回宾馆后,才缓缓散去。
谢幕时还有一个细节:裴艳玲紧紧地握住李淑芬的手,露出英武爽朗的裴氏笑容。那笑,有期许,有鼓励,有赞赏。
而只有李淑芬知道,师父是在大手术后身体状况欠佳的情况下,完成这次演出的。在感念师父提携之恩的同时,她还更深地体会到师父经常说的那句话:“戏比天大。”
“戏是我的天,戏是我的魂,戏是我的命,戏是我的根……”暮春时节的夜色中带着草木香,似乎,戏中人还在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