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我却早已没有了母亲。没有母亲的母亲节,独酌一杯浊酒,畅饮那份孤独,醉享岁月沧桑,昂首蓝天,空对白云悠悠;怅望星月苍穹,难吐肺腑之言;俯瞰苍茫大地,心胸依然难舒;热风扑面,却是一片凄凉悲怆。纵有千言万语,却是喑哑无言,不知与谁诉说。
母亲去世十年了,我的思念绵绵不绝,于是特地带着妻子儿女赶到乡下给母亲扫墓。
母亲安葬在房屋后的一片竹林里。正值天气晴朗的五月,尽管桃花吐蕊,柳树抱蕾,但始终难以掩饰春色的凝重。四周的竹子,经过去年大雪的摧残,尽管有的面黄叶瘦、腰折枝残,但在阳光的照耀下、春风的沐浴里,竹笋拔节,竹枝摇曳,呈现出对命运的抗争和生命的渴望。看着这些坚强不息的生命,我又想起了母亲,想起了母亲与竹之间那浓情蜜意。
1953年,母亲出生在江南水乡的一个小村庄。幼时家穷,又是家中老二,所以从小不得不帮家里干活。不仅需要跟着家人下田种地,还要帮着养鸡喂羊,同时照顾几个年幼的弟弟妹妹。闲暇之余,最让她享受的是房屋后的一片竹园。外婆家竹园里的绿竹是母亲一手帮着栽培成长起来的。竹子有粗有细,层层叠叠,如同一把天然巨伞,郁郁葱葱地围绕着老宅,为整个寒冬挡风,夏天遮阳。母亲只要漫步其中,听着风吹竹叶的声音,仿佛是大自然赐予的美妙乐章,她听着听着,便陶醉了,疲惫的精神很快烟消云散。
母亲是跟着那些竹子一起长大的。嫁给父亲那年,外公外婆给母亲置办了一些嫁妆,整整两大抬,一个红红的装粮食的木柜子和装衣服的红箱子,外加铺笼罩被。抬柜子的竹竿就是从竹园里砍的,据说母亲看到外公砍了几根她很好的朋友,竟然默默地流泪了,或许有对这个家庭、这个竹园的不舍,更有对一起长大的竹子朋友的依恋。
来到新家,母亲和竹子续缘,在家前屋后全部种起了绿竹。不仅绿化了家居环境,而且卖竹笋还增加了收入。记忆中,不管怎么忙,母亲都会抽时间打理竹园。一夜春雨过后,在小鸟一片叽叽喳喳声里,母亲早早起来,手挥锄头,精神抖擞地在竹园里挖竹笋,直到装满两竹筐。母亲撩起衣襟往脸上抹一把露珠和汗水,然后迈一双小脚,有韵律地走在乡间的泥泞小路上。绚丽的朝霞映着母亲的身影,母亲真美!新鲜的竹笋销售完,母亲满面春风把家还。母亲兴奋地从布兜里摸出一把沾满泥巴的一分、一角、五角的钞票,整理盘算着:“这些钱给你们几个交学费,剩下零碎的钱用来买油盐酱醋……”
母亲爱竹,和竹子打了一辈子交道。她不光挖竹笋卖钱,而且利用竹子为家里做一些有用的家什。母亲心灵手巧,她曾把竹条拿来做扁担、制水槽、架屋梁,也把竹篾拿来编竹篮、竹笼、竹筐等。然而,最使我难忘的还是家里一个铜黄色的竹筒。那是母亲用一节老竹制成的,竹筒口径8厘米多,长20多厘米,筒口有个盖子,两边系着一根麻绳。母亲下田下地干活,或赶圩场买东西,总是在竹筒里装着粥,将其挂在肩上扁担的一端,然后匆匆地赶路。竹筒就是这样陪着她,从春跟到夏,从夏跟到秋,从秋跟到冬,陪她到了生病之时。
2011年元旦后,母亲查出患上胰腺癌,很快我和父亲陪她去上海做完了手术。根据病情,医生断言她只剩下三四个月的生命,而且术后她身体一直不好,因此我们为她操心不已。后来,我们找了些偏方,其中有用竹叶水洗澡,用竹叶配其他药物制成中药服用,母亲神清气爽,精神竟然比之前好了很多。
后来偶然间我看到资料,才知竹的药用价值。据清朝《本草求真》载:“竹叶据书载,凉心缓脾、清痰止渴,为治上焦风邪烦热、咳逆喘促、呕哕吐血、一切中风惊痫等症”;清朝的《本经逢源》也有载:“(竹叶)主咳逆上气,疗筋急(疾)、恶疮,杀小虫……主咳逆上气乾,以其能清肺胃之热也……”在传统的医药中,竹叶是中医一味传统的清热解毒药,据《中药大辞典》记载,淡竹叶功用主治:清热除烦,生津利尿,治热病烦渴等。1998年,(淡)竹叶被卫生部批准列入“药、食两用的天然植物”名单。
母亲精神变好,以至后来她生命延长了一年多的时间,和竹子密不可分。
第三年八月底,母亲去世。去世前,或许她得知自己生命即将终结,显得有些忧伤淡然。可她还是很喜欢拖着病弱的身躯到屋后的竹园看看。母亲伫立于竹林中,放眼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远近深浅不一的枝枝翠竹,仰望天空是竹叶交织、层层叠叠的满目青翠,偶有一方空隙,投射下的是斑斑驳驳的光影。她闭上双眼,感受到的是夏季微风拂面的凉爽,耳畔倾听到的是竹叶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响,偶有一两只蟋蟀、蛐蛐弹奏一曲,增添了无穷生机。母亲享受其中,呼吸着最后的新鲜空气。
母亲带着遗憾走了,带着对我们的牵挂以及我们对她的无限眷恋。出殡那天,我拿着从竹园里砍来的竹子做成的“孝竹棍”,一路为母亲磕头。回头望去,那插着白幡的细竹子,郁郁葱葱,还会灿然一笑,开起不可思议的鲜花来。真的,竹子开了花,青白色,丝丝缕缕,如竹叶状,这是美丽生命的最后辉煌。
田间地头,不再有母亲的忙碌;庭院里,不再有母亲的张望;人世间,不再有母亲的关切;少时,忌惮于母亲的威严,思维有限、未经历人世沧桑,不敢或不知如何诉说;现在,有多少心里话,却再无法向母亲诉说。人世间,鲜有不被母亲牵肠挂肚、亲情呵护的骨肉。于是,我想,母亲一定是与我心意相通,遥相祝福;于是,我以为,有一种感应,仅存于母子之间,让我们彼此感知;于是,我希望,真的能有天堂,天堂里的母亲不再受苦,也无需再为子女操劳。
我永远不会忘记母亲,也不会忘记屋后那与母亲情深相伴的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