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翻读《肃宁县志》,其曰:“肃邑号称泽国,其间川原平衍,便于耕种。”
泽国的小城,自西南向东北有滱水长年流淌。滱水有多种功效:丰盈、润泽、绵软、醇厚、果腹。支流有青口、甘河、海市、滩头,其极似一条条曲曲弯弯的透明而闪亮的玉带,镶嵌在川原上。
水田肥美,岸柳成行,沿河而居此城的船夫船妇操劳在河水两岸,这里虽没有“浅深绿水琴中听,远近青山画里看”的绝美情境,但浅深绿水是有的,滱水穿城而过,水波奔流荡漾的声音如若琴声。船桨摇曳里,商贾云集,鱼龙混杂,深水里一定隐藏着大鱼。
历史的风云给滱水两岸带来灾难与支离破碎,但战国时期的肃宁城已具繁荣昌盛的规模,内外城墙雄伟高建,佑着子民的安康。那个叫荆轲的小村子擦亮了一段幽燕悲歌的战国史,垣城南村牵系着一个汉家女子的传奇故事,威武杨家将雄浑的鼙鼓声如罡风在耳。
岁月沧桑,如今的武垣城墙内外城已大部分平毁,只外城西、北两面较完好。走上城墙,残垣替代当年的繁华,蓑草诉说着历史,一棵棵酸枣棵子倒是茂盛馥郁,伴随着垣城走过两千年的孤寂。沿城墙仔细搜寻仍有砖瓦陶片颓断的痕迹,依稀能辨出陶砖垒筑时,工序繁琐,城墙坚固。
细耳聆听,穿越千年的歌吹熙攘犹在耳。垣城历经的光荣与苦难,隐匿在两千年的时间深处,隐匿在一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子民心头。
我们看到的,只是当年垣城的一部分外在的形式,但也恰好是这没落颓败的一部分,如平原上突起的山峰,莽苍苍毅然深邃在现世,在如今肃宁城500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它裸露出来的恰恰严密地包裹与呈现了逝去的一切。
逝去的是沉默的,它赋予了这裸露的城墙婉曲与内敛的气质、沧桑与浑厚的血脉。2013年,武垣城遗址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垣城当年围筑的世界,历经时间的淘洗,终于成为丰富的文化之海。
总有想象不能抵达的空白。当初内城和外城的喧哗与繁盛岁月无法遮挡,成了生命中不朽的暗示。故道、河滩、庙宇、城墙、门楼……与时间,与自然的风风雨雨相抗衡的隐语便是:时间留下来,物象渐渐隐去。其实两者并不是对立的两极,它们也互不构成破坏。这之间,不过隔着一条汤汤的滱水河,一座向心力拔起的山峰而已。
蹲下来,以手相触夯土层,有糯麦水与胶质泥土混合的沙粒的质感,锤凿石砸的丝丝纹理仍然清晰地在指尖游走,胶泥顽劣、憨厚的土腥味穿越时空,亲切地回到鼻腔。小时候用胶泥捏出的车、马、房子,还有一群小人儿条件反射地跳出来,那是我们一筐一筐从垣城南挖出的胶泥土。此宝贝土质硬、黏性大,塑形好,捏出来的车、马、房子、小人儿胖嘟嘟、活灵灵。在那个我们建起来的泥国里,我们扮演着英雄的角色,信马由缰,厮杀战场,胜败我们说了算。
我们说了算的还有,蒸出的第一锅新麦面馒头尖上必要央求娘亲点上一个圆嘟嘟的红点儿,热热的白白胖胖的麦馍在手里倒过来倒过去便啃了大半,但还是硬生生按捺住性子保留着馍尖上的朱红。当百味尝尽之后,多年的味蕾与视觉所存储的,还是这面香,这喜上眉梢的一点红。足以抚慰琐碎与贫涩的日常。
武垣城是千千万万的车、马、房子和人的累加,是亲亲家人腹部的一个凸起,一个文化印记,是白馒头尖尖上的那耀眼的一点红,一切一切,都是醒着的,热热的。
此际,当走出这座弥漫岁月尘雾的小城,以观望的视角回望,发现它所蕴涵的骨骼与核心,更犹如秋风里一棵棵山骨样虬枝攀援向上的老梨树,删繁就简,所有的果实与叶子都落光,根系永远在,逶迤出的内核有滔滔流动的汁液。老梨树延伸出来的枝枝杈杈又似文脉,似意象——是我们每个童年的灵魂不小心在村口迷了路,也是一场无法还原复制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