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7月09日
第07版:07

故土难离

朱林路

谷雨节前两天,我开车把年迈的父母送回久别半年的乡下小村的老家。母亲怕颠簸,我开得很慢。车子经过路边的村庄,梧桐树被大朵的繁缛的圆锥花序罩满树身,像站在村头张望行人的乡村婆娘,一身的烟火气息。我透过车窗望去,起身的麦子正打包孕穗,满眼葱绿,间杂在麦田里的油菜花,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像春姑娘长发上黏着的花瓣,远远地就能闻到清香。

一路走来,父亲把脸紧贴在车窗玻璃上望着远处,眼里闪着孩子一样新奇的光亮。他自言自语念叨“立夏麦呲牙”“芒种三天见麦茬”,仿佛他就是麦田里的一株麦子,算计着自己的收获时日。他不时回过头,和母亲盘算着说,村南那片种了两年的杨树林今年得修剪了,院前的菜畦也得紧着整理,院里的石榴树要浇水。母亲眯着眼听着,说慢慢儿歇着做吧。

我心里明白,母亲说这句话是安慰父亲的一句骗词。年前,父亲进城住下后不久患了场重病。那天早晨,我正吃着早饭,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说你爸吃着饭把端着的碗掉到桌子上了。我突然惊醒,一直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我把父亲及时送进了医院,大夫预判是脑梗死,给父亲做完全面检查和我说,血栓不是很厉害,但需要到四五天上才能确定是否向好发展,至少需要治疗两周。

父亲以为住几天就能治好回家。前两天,他还积极配合治疗,可到了第四天的时候,开始出现强烈的情绪波动,拔输液器、不吃饭、不睡觉,嚷着要回老家。他大声问我为啥刚来的时候,还能走两步,怎么越治越厉害,自己站不起来了呢?有一天晚上,我看到父亲躺在床上流泪了,像个孩子似的恳求我说,你把我送回老家去吧,我回村上溜达溜达就很快好了。大夫说这是父亲身体向好发展最艰难的阶段。

父亲在乡村一直劳作到80岁,这两年不再下地干活了,体格挺好,饭量也不错,日常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血压有点高。他这次患病,与不按时吃降压药有关,但我始终认为与他的心情也有很大关系。

父亲不想来城里生活,因为进城他与母亲吵过好几次。母亲患有老年哮喘病,一到冬天就是过关口。老家冬天取暖是点煤炉烧暖气片。这两年,乡村推广“气代煤”,燃气进了村、入了户,可父母不太会用设备,我也担心安全问题。冬天供暖前,就把他们接到城里住,等春天过了清明节,再把他们送回村里去。母亲上了楼后,室内温暖,哮喘病明显好转。可父亲却很长时间不适应住楼的生活。他说城里人见面不热情,屋子里没有烟火气儿,也闻不到草木味。他老是憋屈着和我说,让你娘在这里住吧,我还是回村子里好。他话是这么说,可心里理解我来回跑着照顾俩老人不容易,还是无奈地住下了。

刚进城那年,他每天总是闷闷不乐。单元楼道里、小区里几乎没有认识的人,他就独自去街头的马路边溜达散心。有一次,我开车路过小区附近的一条主路,看到他站在街头张望着的神情,就像一个盼着早点回家的孩子的样子。我眼里忽然热热的,虽然县城距离小村老家只有30公里路程,可除了通往乡下的公交车,他不知道怎么回去。在他心里,也许这里是远离村庄很遥远的地方,只能遥望老家。

听母亲说,父亲经常去城里发车的公交车站,那里有路车是从我们老家到县城的。他盼着能遇到从老家坐车进城办事的乡亲近邻,上前握个手,说几句热乎话,问问村里的事。有时,还硬要邀请人家办完事到楼上的家中吃饭。

进城第一年,刚过了腊八,父亲和我闹别扭,嚷着闹着要自己回老家过年。他拧不过我们,就说人不回家过年,老家的房子也得和人在家过年一样张罗,要提前回去打扫屋子院落、贴春联,最重要的是要把族谱请到城里来过年祭拜先祖。那天,他怀里抱着我们家族的族谱,慢慢地上了车,安稳地坐下来。他怀抱着那卷泛着淡黄色的族谱,仿佛抱着一棵大树那么沉重,那上面都是我的祖先,是我们家族的根脉;好像只有偎依着这温暖的族谱,他才有归宿,过年才安稳,家族的生命就能永远延续,不会断。

回城的路上,我透过车子的反光镜,看到一年中最后的夕阳在路边大树的枝条上洒落下金黄的辉照。我想,父亲对于乡村来说,就像一棵大树,是和乡村依存最久的植物。我在乡村的时间和父亲是不一样的,我们在乡村泥土里根须扎下的深度也不一样,相比,我不理解他那种对于乡土的感情。

前两天,父亲在老家打来电话说门前树上的杏熟了,要我自己回去摘,说他今年爬不了梯子了。摘杏的时候,他拄着拐杖站在树下,让我不要都摘净了,要留下一些。他说桑椹要熟到杏子前面,麦黄杏熟了还有麦熟杏,人吃饭也得给鸟雀生灵留口饭吃。看来,有些乡村故事的奥秘,只有在乡村待久了,血液融入其中了,才会知道真正的答案。

两周后,在大夫们的精心治疗下,他能在医院的走廊里扶着小推车走几步了。后来,经过他自己坚持康复训练,在楼上的客厅里可以小步慢慢走了,有时他自己还坚持拄着拐杖上下楼锻炼。

今年春节前,因疫情几年没回家过年的弟弟一家回来陪他过春节,父亲虽病后初愈,但心情格外好。腊月二十九那天,他硬要和我们回老家一起迎新年。我和孩子们在院里院外的大门小门上贴好春联,又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关上贴好春联的大门要回城了,我女儿要用手机给父亲在门前拍张照片。父亲坚持着把腰板挺直。新年前的夕阳洒下温暖的亮黄色余晖,在他身后背景里,是两个大大的“福”字,门楣上大红的春联是他生命的期望,暖亮的阳光是他生命的温度,他身后的乡村是他永远的牵挂。我真希望这张照片不会定格,每年都能闪亮一次,一次比一次温暖,永远印记在心里。

树高千丈,本由根生。我于是深深懂得了,生养父亲的这片土地,是他生命的根。

2023-07-09 朱林路 1 1 沧州日报 content_97392.html 1 故土难离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