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娘虚岁84了。
娘老了,成了老娘。
初夏,老家的院子生机勃勃。种在铁锅里的荷花,像个懵懂的少女,怀揣着一颗开花的梦;月季花开着,圆而大,颇丰盈;西红柿、黄瓜挂了果,水灵灵的;苹果树上结的苹果隐约可见,杏树上的杏子有了黄晕。蝴蝶在枝叶间上下翻飞,鸟儿在枝头啁啾。
老娘却病了,突然走不了路了。
周六我回家,老娘像往常一样给我烙饼、炒鸡蛋、熬粥。彼时,她的双下肢已经没了韧劲,可她努力维持着貌似正常的行走。
第二天,二哥再回家时,老娘想装都装不出来了,双腿像棉花一样绵软无力,连站立都成了困难。
我和二哥带老娘去市医院检查。化验、CT、核磁,楼上楼上,一番折腾。做核磁时,轮椅不能推进检查室。我和二哥一人一边搀扶着老娘的胳膊,老娘却一步也迈不了。二哥说,娘我来背你。老娘说,不行,怕把你的腰压坏了。二哥执意要背,老娘仍拒绝。在护士的劝说下,老娘颤巍巍地趴到了二哥背上。
在二哥背上的老娘,驼着背,那么瘦,那么小。
二
老娘年轻时是一个“小铁人”。一米五多的个子,瘦小,坚韧,极能吃苦。
奶奶在世的时候,没有分家,家里十几口人,父亲在外地工作,叔叔、婶婶都上班。娘下地劳作,回家做饭。中午伺候一大家子吃喝之后,还要去井台挑水。晚上缝补浆洗,纳鞋底、做棉衣,一刻不得闲。
娘不会骑自行车,全靠双手双脚,推着一辆独轮车下地干活、卖菜。后来,村里人有了三马车、拖拉机,娘还是推着独轮车下地。娘走路像一阵风,我要小跑才能追上。村里有个远嫁的姑娘,多年之后回来探亲,看到娘说,嫂子,我离开村子的时候,您推着小推车自己干活,我回来您还推着小推车自己干活。娘笑着回,孩子们都上学呢。
三个孩子的学费,像一座大山,更像一个无底洞。
娘种棉花,打杈、捉虫子、打药、摘棉花,从早到晚,从春到秋。
娘种菜,拔草、间苗、移苗,一颗汗珠子摔八瓣。
娘烧火做饭,刷锅洗碗,围着锅台,弯腰低头。
面朝黄土背朝天。
焚膏继晷,兀兀穷年。
娘的背,就这样一天天驼了,像拱起的一座山峰,更像是把所有的苦、累、痛、难都自己扛着。
三
诊断结果是腰椎间盘突出及膨出,椎管变窄压迫神经,导致行走困难。年龄大了,不建议手术。只能保守治疗。
出了医院,老娘嘱咐我:“千万别告诉你大哥。”大哥在外地工作,是肿瘤专家,博士生导师,工作很是繁忙。家里有事,老娘从不让我们说。我偷偷给大哥打了电话,大哥一听情况,心急如焚,哽咽着说:“老娘为了咱们吃苦受累一辈子,不管花多少钱,一定要治好老娘的病。”
除了按时吃药、打针,老娘就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看上去,与正常人毫无异样。可她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像空寂的山谷,荒凉的孤岛,更像是一个人踽踽行走在漫漫黑夜中,找不到路标,望不到尽头。老娘不哭也不闹,偶尔会喃喃自语,怎么就一步也走不了呢?也间或说上一句,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各自去。这么大岁数了,还能好吗?我不敢看老娘那无助的眼神,我明明没有底气却又装作非常自信地回答,肯定能好。二哥悄悄和我说:“看咱老娘多好。有的老人一生病爱发脾气,咱老娘也不闹脾气。”
树上的杏子慢慢褪去了青色的衣裳,院子里氤氲着丝丝缕缕香甜的气息。嗅到味道的还有麻雀、喜鹊、白头翁,以及一些不知名的鸟儿。
好几只“大老家”(麻雀)在树上吃杏呢。老娘说。
那个白头翁又来了。老娘说。
“这些鸟精着呢,哪个杏甜,就吃哪个。”往年杏子熟的季节,老娘隔一阵子就去赶一次鸟。可现在,老娘眼见着成群的鸟在啄杏子,腿却动不了。有一次,看着几只麻雀一边啄杏子,一边挑衅似的叽叽喳喳,老娘一急就忘了自己的病,脖子往前一探,两手一撑凳子,腰上使劲,想站却没站起来。再试,还是没站起来。老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连鸟都欺负我站不起来。”
老娘嘱咐我们,南屋有攒下的纸箱子,多摘点杏,给邻居、亲朋分分。我和二哥拎着篮子,蹬着梯子,爬树摘杏,装到纸箱子里。老娘指挥着我们给张家送一箱、李家送一箱。回来,我向老娘转述,张家大婶问你的腿好点不,让你别着急。李家大嫂怕你心烦,说有空了来和你聊天。老娘微笑着,眼里又有了光。这些事,老娘以前没让我们管过。去年,老娘还骑着三轮车给几里地外的亲戚送杏。
四
老家还是旱厕,需要去院子里上厕所。侄子侄媳给老娘买了坐便椅,但是老娘始终拒绝在屋里解手。尝试使用拐杖、助行器失败后,老娘找到一个好办法,撑着圆凳子去厕所。她弯腰90度,把全部力量集中在双手,再用双手撑着凳子,挪一下凳子,再艰难地移动一下双腿。凳子腿与砖地摩擦,发出的声音,缓慢而沉重,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上。
我出门倒垃圾,回来,老娘还没挪到厕所。我在院子里拔了一棵葱,故意剥得很慢,用眼睛偷瞄着老娘,如果老娘有需要,我能立刻百米冲刺到她身边。直到我把葱剥好,洗好,老娘还没挪到厕所。
老娘就这样艰难地一搬一挪,一挪一搬,把自己挪到厕所。再艰难地把自己挪回房间。
生病前的老娘不闲着,生病后的老娘也不让自己闲着。她找来一些淘汰下来的旧衣服,裁裁剪剪,用几层布摞起来,纳鞋垫。
老娘的眼花了,手指僵硬了,但是一针一线缝得极其认真。老娘说,人闲生是非。人活着,就得干活。
老娘双手捧着我买的分药盒,近乎虔诚地吃下那些五彩斑斓的药片。老娘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些美丽又苦涩的药片上。
一晃,老娘生病一个多月了。一天傍晚,我下班回老家,推开院门,走过甬路,我知道老娘一定坐在阳台焦急地等我。我抬头,视线穿过高高的月季,透过阳台的玻璃窗,看到老娘坐在凳子上,望着窗外。见到我,老娘的眼里闪着惊喜,笑容在脸上荡漾。老娘激动地说:“告诉你个大好事。”因为激动,老娘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正疑惑,老娘一只手扶着凳子,一只手拄着拐杖,慢慢地站起来,迈开双腿,一步,两步,三步……
老娘会走了。
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我立刻把好消息告诉大哥、二哥,他们和我一样,欣喜之情,无以言表。我们的老娘太棒了!
第二天清晨,推开门,一朵浅粉色的荷花亭亭玉立,花瓣上的晨露犹如水晶般晶莹剔透。我忍不住在心里说了一句俗不可耐又十分贴切的话语:“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