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运河水平如镜,芦花临镜梳妆,有的连成一片,荡漾起白浪,成苍茫之势,有的几株成行,孑然独立,颇具高士遗风,让水岸秋色平添了几分苍凉与寂寥。水岸行走,心境宁静而美好。
执拗地认为,京杭大运河蜿蜒1700多公里,波光潋滟2500多年,舟来楫往,帆影幢幢,时空流转,涤荡了无数恩恩怨怨、是是非非,最长情的陪伴,唯有岸边的芦苇。一茬茬,一片片,一丛丛,在春光里苍苍,在秋风里茫茫,在水岸自开自落,在游子骚客心中,投下倩影,摇曳成诗。
它们其实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蒹葭。因为2000年前的一首诗,蒹葭伊人,成为氤氲在中国人心头的梦,歌吟不辍,孜孜以寻。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伊人,是心仪的姑娘吗?是俊朗的情郎吗?还是那个遥不可及的人生梦想?河水汤汤,旖旖旎旎,涤荡了一切污秽,让心中所爱、梦中所寻,越发圣洁美好,摇曳在水之中央、天之边际。仿佛伸手可揽,总是触不可及,心一遍遍呼唤,梦一次次醒来,眼眸一次次热热遥望。
就像张爱玲笔下的红玫瑰和白月光,因其不可得,越发心魄常萦,梦绕魂牵。原来,世间最恒久的思念是思而不得。你是水中含情的莲花,我是岸上守望的大树;你是天边的云彩,我是牧马的汉子;你是一个飘忽的梦,我迟迟不愿睁开凝望现实的眼睛。但如果仅仅把这种极致追寻限于男思女爱,未免狭隘了。蒹葭苍苍,钟情于每一个有梦想的人。且听,那些沿着大运河扬帆而来的文人士子,过沧城,喝沧酒,逸兴遄飞,吟诗而诵,所谓人生豪迈,得失悲欢,不过如一季苇草,瞬息还是永恒,自付流水评判。
钱谦益,明万历三十八年进士,明末清初诗坛盟主之一,东林党领袖,做过清朝臣子,也从事过反清复明运动。那年早秋,钱谦益顺运河过沧州,望满眼芦花,想起与朋友喝沧酒之约,遂留下“沧洲芦花如雪披,沧水东流无尽期。沧州好酒泻盏白,照见行人鬓上丝”的人生慨叹。那时的长芦酒鼎鼎有名,大运河滋养了两岸民生,也让河畔井水甘甜无比,以此水酿出的长芦酒是朋友间寄情豪饮的佳酿。钱谦益不能免俗,南还之际,也带了沧酒,与朋友约,“期君开怀酌沧酒,醉拉程生戏墨海”。这是写在他的《沧酒歌怀稼轩给事兼呈孟阳》中的故事,只是不知道,望芦花似雪,银发如丝,他是否想到山河破碎,自己的人生何去何从?在做忠士与贰臣之间,这个犹疑不决的领袖人物表现了左右摇摆的复杂性,由此留下后世骂名一片,纵是盖棺,难有定论。如果走进其精神世界,那么钱谦益心中的“蒹葭伊人”是什么?是他口口声声的清流正气?是呼啦啦倒塌的大明王朝?是卑躬屈膝换取的权贵?还是他挚爱的奇女子柳如是?
柳如是,秦淮八艳之首。当年精神领袖钱谦益不顾世俗眼光,大张旗鼓明媒正娶柳如是,也是传诵一时的佳话。按传统道德标准,士大夫涉足青楼,那叫才子风流;迎娶青楼女子,则伤风败俗。由此说来,钱谦益勇气可嘉。但命运之神颇爱捉弄人,会在某一个岔道口,把内核剥开给人看。当多铎杀来,兵临南京城,时为南明政权兵部尚书的权臣和青楼女子哪一个更有民族大义呢?据说,柳如是力劝钱谦益携家人投湖殉国,以明读书人之志。钱谦益同意了,生死时刻,下去试了试水,以“水太凉”为由终止了殉国壮举;倒是柳如是,一心赴死,为被冠以“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女性正名。
不是“水太凉”,实在是贪生恶死,乃人之本性。由此,那些心怀凛然大义,为了家国民族慨然赴死者,怎么能不令人高山仰止!
陈廷敬,顺治十五年进士,先后担任工、吏、户、刑四部尚书,《康熙字典》的总裁官。无论官做得多大,文人骨子里的情怀总会被一些事物触动,比如,一枝瑟瑟芦苇、一片微凉的雪花。
那年深秋,沧州微雪,萧萧芦荻花在雪花的撩拨下,相映成趣。陈廷敬痛饮沧州酒,踏雪而行。运河蜿蜒曲折,河岸沙柳、村落淡如远烟,鸟雀在雪地上留下斑驳印痕,煞是可爱。宦海浮沉,生如蜉蝣,人行一世,总要留下点痕迹的。留什么呢?陈廷敬从政53年,28次升迁,一直做到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成为康熙王朝的一代重臣。人生成功如此,少有人能及,若问成功秘诀,或许在他的《沧州微雪》中能寻找答案:“我行适江海,临深坚所守。欲搴湘沚芳,不醉沧州酒。”
原来,无论江海深,还是江湖险,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初心与坚守。采芳草、佩芳菲、驾兰舟,那个朦胧而又美好的“香草美人”梦,与摇曳在心思深处的“蒹葭伊人”梦,从来就是并蒂莲花。不是想功成名就吗?不是渴望梦想成真吗?那就如陈廷敬般,多几分“临深所坚守”的决绝与果敢。
施闰章,顺治六年进士,博学有政声;龚鼎孳,崇祯七年进士,与钱谦益、吴伟业并称“江左三大家”……在这些人写沧州的诗词中,都能发现蒹葭、芦花的身影,就如我在今日蒹葭丛中行走,总能想到那些跳跃的文字和遥远的时空。其实,蒹葭就是伴水而生的普通野草呀,大地上的水有多长,它们的根就扎得有多深,无需刻意养护,一茬茬任性生长,甚至一副卑微的模样,在秋风中瑟瑟地抖,多像那些不敢声张但坚韧的理想,柔顺且倔强。
夕阳下,朝晖里,芦花披一身金色,骄傲地仰着头。这是多么浪漫的事,因为有梦,心灵会在冰雪寒凉中,开出盛妆雪莲;因为思慕,生命的灯火在漫漫长夜中,依稀璀璨;因为有了蒹葭映水,相依相伴,水岸才更像水岸。
风紧一阵慢一阵,吹皱水面,苇叶越发枯黄失色,与水波瑟瑟私语,诉说着秋意的浅深。是的,秋意深了,且温一壶长芦酒,长夜有梦共蒹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