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毓
在龙窝,上座是一座亭,主人宴客的地方之一,上座也是一款龙窝酒的名字,座上客来,尊前酒满,主盛情,客尽兴,主人意,客人情,无需多言,其意自现。
在龙窝,也是温习传统节日和习俗的好地方。二月二,龙窝举行盛大的开酒仪式,祭祀酒神,把酒庆祝,星散于民间的老艺人、老把式这天应邀出场,社鼓动地,鞭炮炸响,唢呐的高音送往村庄的角角落落,舞龙高升到云霄,铿锵锣鼓变化曲调,热情召唤邻里乡亲。乡道、地畔、墙头、树杈上,都是人,夫妻相携,妯娌结伴,大人肩膀上坐着小孩儿,行动不利索的老者索性围坐在被窝中,被小推车推着也要亲眼来看一看这天的热闹。龙窝酒厂院内更是挤挤挨挨、密密匝匝,一院子的脸,都喜悦着,像早春绽放在果木枝头的花。锣手鼓手唢呐手被这巨大的热情托举,演奏的热情高出三丈,激情合着灵感,尽兴恣意发挥,借着演出曲调把秦人的豪、猛、爽、直一股脑托出,摇天动地,演出给人看,也演出给天地看。
端午节、中秋节、重阳节……日子在时序节气里踏步向前,龙窝总要在节气的节点上把古老的习俗温习续接。秋高气爽相鲜新,农历九月九,两个阳日,谓之重阳。这一天,龙窝用音乐雅集迎节庆祝,秦腔与古琴,两样在中国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乐器带着足够的古老在龙窝聚合,一动一静,一扬一抑,无不美适。演奏从午后开始,直到太阳西去,新月挂上屋脊。此刻,坐中人带着满耳朵的“饱”和肚腹中未曾消化的鄠邑美食面疙瘩臊子面的饱,满意到不想赞叹,饱足到难以形容。如果你是外乡人,恰好偶遇龙窝这一天的庆祝场面,你定能在刹那间理解这块土地、土地上的人民,以及他们和土地、家园的情感。
衡量一个地方的好与不好,我有一个极简单又自觉可信的方法,在那个地方你待着时,待得住,且心生留恋。每次去龙窝,我就有这般感觉,闻闻酒香,不喝已然有微醺意,在满院子的宽敞里走走停停,这里看看,那里拍拍,所遇皆能唤起并刷新记忆,龙窝的一角飞檐、一堵墙、一眼井、一丛花、一溜砖瓦,几缸荷花,都像无数的逗号敲击,不觉铺展引申出洋洋千言。立春花有信,立春到了,园中的海棠花苞累累,我们念起“春风袅袅泛崇光”;荷花缸犹似微缩版的莲塘,蜻蜓立在荷花上,正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阶前的麦冬挑出白色花穗,正是“麦冬如佳隶,长年护阶除”;夕阳西下,蝉鸣高树,正是“落日无情最有情,遍催万树暮蝉鸣”;茱萸花开了,茱萸果熟了,更引诗情到眼前,念的正是“遍插茱萸少一人”。当诗句和眼前景象一一对应时,立即照见前人词句中那迷人的写实性。“遥山夏雨歇,远树凉风至”“飞雪带春风,徘徊乱绕空”“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在龙窝,千年前的句子,每一句,都落在眼下的现实里。想到这些,我亦明白,每次来龙窝,那熟悉又常新的感觉缘何而来。龙窝的草树花木都生长得蓊郁茂盛,叫人不觉感叹,大概花草树木也是喜欢蒸酒释放出来的气息吧。
到龙窝,酒自然是要喝的。一杯一杯复一杯。天地同老,人心沉醉。喝畅快了,言语如滔滔之水,往事沉浮其间,消失的时间被追忆唤回,隐匿在时间里的人事重映眼前,沧桑浮沉,世事变幻,感叹万变不离其宗。酒也照出一个人的真性情,有人仗着微醺的好状态,看世界新美如画,有人本不善言,此刻却成热闹人,手舞足蹈,高谈阔论,一杯一杯又一杯。有上回喝龙窝酒喝醉了的,此刻正要和众人分享他喝龙窝酒的深感受,此君是实诚人,比来量去,说出最朴素的关于龙窝酒的点评语:“龙窝酒好喝,喝醉了醒来,脑子清亮得像是在泉水里洗过了一样。”众人齐赞“妙评”,为此言再次举杯。也有善饮者,不管喝多少,始终神志清明,永远在那个清晰的度上,被我们称作醉酒的李白。
算不清在龙窝饮酒有多少回了,反正院子里那株美丽如住着花神的海棠花听过我们的酒歌,青梅被我们摘下来煮过龙窝酒,茱萸的花与果实都被我们的醉手指采撷过,花插在耳鬓果实别在衣扣上。大雪掩门的时候,我们更是围炉酒话过,不时倾耳听,想要听见村庄里是否遥遥传来一两声狗吠,让古意的遥远与虚幻和眼前的真切叠影复现。
座上客来,尊前酒满。这一次,我们坐在龙窝的上座亭中,座中人正有善操古琴者,于是,《酒狂》在他的指下荡开,萦绕回旋盘桓,始终是那琴音,不离不弃,不远不近。久久,琴音落,主人和客人隔座举杯,言语退去,满饮此杯。如果非要说点什么,那就说:“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此刻,唯有这般言语和龙窝、和我们所在情景最为相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