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彦广,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父亲的神话》《一路稼禾》《飞刀刘》等多部文集。
运河上要通航行船,却与桥是一对矛盾体。
船大了,运力才能提升。可是遇到小桥或者窄的涵闸,那可就麻烦了,要么再用小船倒,要么要转成陆运。过去的河运使就是管水上运输的,转运使就是管陆上运输的。
有桥还是好事,更多的地方没桥。官船、货船、商船、游船风正一帆悬的时候,两岸的人们也许正在望河兴叹。我想,这也许正是河流多成为地域边界的主要原因吧。不是一个行政管辖区域,来往相对就少,给人们带来的麻烦也就少,也不影响共饮一河水,共浇万顷田。
其实呢,运河那么窄,怎么也挡不住两岸人民的交流和沟通。人们的智慧太多,会用浮桥、摆渡等形式连通两岸。记得五六岁的时候,我和母亲、姨姥她们去运河西岸的第三屯,给表姨的孩子过生日。那时正是冬天,浮桥和摆渡停运了,冰面刚刚可行人,只是河床上不时有冰裂的声音。有时声音就在脚下炸响,引起女人孩子“娘哎”一声惨叫,胆小的就哭了,上岁数的,有的还尿了裤子。
过去吴桥、景县、故城三县合一,是吴桥版图最为辽阔的时候。
第六屯,在运河右岸的吴桥,一河之隔的左岸就是第二屯,现属景县。两个村的走动最为频繁,相互的联姻也让两个村的人们情感很近。两村之间的浮桥、摆渡应运而生,追溯历史,自从有了两个村子,也就有了渡口的诞生。
浮桥,就是将几个小船联结固定在一起,上面搭上木板,可以行走行人和轻型的货车。水涨的时候,浮桥就要加长,还要再固定。水流大的时候,两边还要连结一条缆绳,让行人攀缘而行,减少晃动,增强安定感。摆渡主要靠船夫的掌控,但也离不开绳缆的帮助,它甚至可以起到撑篙的某些作用。
第六屯的浮桥和摆渡,人们都统称为摆渡,是南运河上历史较长、也较为繁忙的民用渡口。因为这里是两省(山东、河北)、三市(德州、沧州、衡水)、三县(德城、吴桥、景县)交界的地方,第六屯和第二屯又都是大村,人多地多,都有集市贸易,两岸物资、文化交流是生活的刚需,还有两岸百姓联姻,互相走动更是必须。摆渡,成了一个虽然不是大生意,却有存在意义的一件民生实事。
因为第六屯紧挨运河,与第二屯隔河相望,历代两岸的摆渡人大多都是这两个村的人。摆渡有很多的姓氏接力,近代,左岸姓刘和右岸姓赵的,是村民记忆中从事摆渡时间最长的一家人。春夏秋冬,风雪雨雹,只要河里有水,冰不封河,摆渡人都要坚守在船上,在两岸间摆来渡去,从没听见有什么怨言,也从不和人争执。
因为渡河人大多都是周边的乡亲,过河费用也只是一个约定俗成的象征。从几分钱到一毛、两毛,有就收下,没有也不会说不让上船、下船。特别是,过河的人中,总会有一些特殊群体,比如残疾人,不光不要他们的钱,还要小心翼翼,扶着护着,生怕有个闪失不好交代。还有一些特困人群,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了,即使碍于面子,将几分钱抖抖索索地掏出来,摆渡人也会挡回去,说声不用了,都挺不容易的。
过河的人中,还有一些生意人,自然阔绰一些,也许出手大方,比别人多给一毛两毛的,摆渡人会客气地道声谢谢,甚至还要恭维地说些祝福的话,让人家在一船人中赚足了面子。这是说的经商的生意人,如果是走江湖的杂技艺人,年长的摆渡人会庄重地将递过来的钱推回去,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俺们这船上,还有你们家伙什儿箱子上的一块板子呢,怎么能要钱呢?”艺人们自然心领神会,抱拳称谢。一船人中有不明就里的,就问怎么回事?摆渡人说,老年间,俺们的船在河里漏水了,情急之下,是出生意的杂技人将道具箱的板子揭下来,钉在漏洞上面,才免了一船人的灾难啊!
每到说这些话的时候,摆渡人是一天中最为开心的时候,甚至比被免费的杂技艺人还要得意。一块木板,对于漏船的价值不容低估,而知恩图报,已经成为摆渡人历年历代的传统。在他们看来,摆渡不是什么买卖营生,就是个受累行好的事情。甚至在他们的心里,也埋藏着一个不想言传的秘密:小小的木船,也是一个济世扬善的好平台,虽然摆渡人大多没有读多少书,但他们仍然可以让很多人度过心灵上的迷津。
摆渡人大多拉家带口,没有稳定的收入保障,也会让他们陷入困境。这一点,坐船的人比摆船的人心里更加清楚。于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和管事的人聚在了一起,在他们看来,既然人家摆渡的人心存善念,那所有过摆渡的人们,也不要让为众人抱柴取暖者冻僵在田野里。一人帮众人难,众人帮一人易。于是,一个“敛秋”的方案出台了:
秋收后,大河冰冻,摆渡人闲置在家,正为稻粱愁。村里有热心人进门了,他让摆渡人拿上一条粮袋,跟在自己身后,挨家挨户地走。热心人说:兄弟爷们儿们,摆渡人不易,上有老下有小,现在地净场光,大雪封河了,我们不能眼看着他大冬天在运河老堤上喝西北风。咱们每家捐一把粮食不嫌少,捐一升粮食不嫌多,都是为了摆渡人有口饭吃,有把子力气给大家伙儿摆渡过河!
不用热心人过多“卖口儿”,人们心头马上热起来,赶紧到粮缸、米罐里挖粮食,依照自家条件,有多捐多,有少捐少,却都能让摆渡人道着谢走出家门。就这样,聚集了十里八乡、百家千户的粮食,装满了摆渡人的几条口袋,舒展了摆渡人的眉头和心头。
摆渡人,一般不在本村,也不到对岸“敛秋”。吴桥这边只到附近的大兴、刘池、第八、罗屯和山东第三店等村“敛秋”。再到后来,运河的水越来越少了,摆渡人在河床上用浮船和枕木架设了固定的木板,让人们自由来往。涨水的时候,他再将浮桥搭起来,摆渡两岸行人。
进入21世纪,第六屯和第二屯之间的运河桥上,建起了一座漫水桥,可以通行大小车辆。浮桥和摆渡人,就是在这个时候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是关于摆渡的故事,依然在村头巷尾的闲谈中流传。大运河文化带建设兴起,大运河水流不息,人们将堤顶路全程硬化,又在古堤下的村头建起了一座“摆渡”驿站。附近村庄里的人、经过这里的游人,都会在这里小憩,从雕塑和文字里感受当年运河的风情。
又过了一段时间,从古堤上行走和驿站边游览的人,发现村头多了一座纪念馆,纪念馆的西山墙上,画了一个大大的人头像,旁边有一行字:永远的记忆。墙上画的那个农民样子的老人,笑看着对面的运河和行人。有人问,这就是当年的摆渡人吗?村里人告诉他,他可不是运河上搞摆渡的,而是当年的老县委书记关金钟。关书记不怕丢官帽,顶着压力,推行“大包干”,发展种棉花,让人们“油瓶换油缸,土房换砖房,银行有存款,家中有余粮”,老百姓永远也不会忘记呢!
有人接话说,他其实也是摆渡人——让人们从贫穷的此岸,到富裕的彼岸,和摆渡人一样功德无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