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138路公交车停靠在一个简易的站牌前面，来运从车上下来，此时的他已经是白头翁。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回到自己的家还要从远处坐上十几站的公交车。

公交车停靠在运河西岸。如今不像从前，运河两岸的距离仿佛楚河、汉界。现如今已融为一体，被大运河文化景观带全部囊括其中。

从公交站拐一个弯儿，就到了百狮园。过了百狮园便是一个码头。

这个码头和从前的码头截然不同，不再担负着南粮北运的漕运使命，更没有光着脊梁为养家糊口的纤夫，麻姑酒成了一个传说，天南地北的商贾变成了熙来攘往休闲的人流。

除了码头之外，桥梁对于运河来说再也不是奢侈品，进入文化景观带不用刻意寻找便能遇见云心桥、新黛桥、飞鸿桥、桑拓桥、暮云桥、岁宴桥……

过了桥便到了飞檐斗拱、巍峨壮丽的朗吟楼。过了朗吟楼之后，离着家就不远了。

准确地说，来运的家搬到了城市的西面，这里已经物是人非成了一道文化风景。但是，他心里永远也抹不掉的那个家园的确埋没在这儿。

陌生的街道上，脑海里挥不去的是自己家的影子：院子里枝丫嚣张，叶子茂盛的老石榴树笑出一道道鲜红的籽牙，父亲的鸟笼挂满了屋檐。母亲抱怨的声音从南屋的厨房里传出来……还有自己和自己的儿子出生时的啼哭……

来运终于理解父亲，当初为什么会迷失在这个是故乡的城市。所有过往像风一样渐渐远去，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在拉开你与世界的距离。

幸亏运河还在，不然真成了一个迷路的孩子。

运河不是大海，波涛汹涌令人望而生畏。也不是山中瀑布，可以飞流直下三千尺。它是一条血脉，缓缓流淌着，生息不断。

城市里公交网络纵横交错，但是无论如何都绕不过运河。必定要通过运河边上的某一个经停车站。

比如这一个简易的公交站牌，就是来运找到家的路标。

奔波了一生，终究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车站。来运十分满足，到了站牌之后，只需要拐一个弯儿就会来到运河，找到灵魂一样的家园。

公交车上，来运享受到了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的从容。和以往那种为生计而奔波的日子比起来，忽然之间琐碎的生活换成了岁月静好。

虽然陌生，却是美好的。来运从不抱怨心里的家园被埋没在运河岸上。运河永远都在，家园也不会离他而去。他的父辈、祖辈，都是这样过来的。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遗憾，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特别想念家门前的老槐树。

到了春天，老槐树长出新芽，用不了多少日子就会郁郁葱葱在河岸上盖出一片阴凉来。年复一年，从来没有间断过。也许一直都在的缘故，多少年过去，来运都没有刻意关注过它。不过它一直都在生活当中，从来没有离开过。即使在自家小院里，只要把目光随意放出去，就能碰到它绿油油的树冠，耳朵里也从没间断过它树枝上传来的蝉鸣声。

这样的想念是不可抑制的，不管来运如何想逃脱出来，都是不可能的事儿。只要有了一个安静的空间，哪怕是在睡梦之中，老槐树都会毫不客气地闯进来。

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来运固执地认为，老槐树一直都在，从来没有离开过运河，只不过是迁移到别处。一个执念油然而生，开始围绕着大运河文化景观带四处寻找那棵老槐树。

从南走到北，从西岸走到东岸，希望有那么一个瞬间，老槐树的枝丫突然碰到自己的脑袋……

来运有些后悔，早知道想念是这么辛苦的一件事，应该在那棵老槐树上留下一个记号。如今运河景观带里绿植遍地，各种树木随处可见，老槐树更是屡见不鲜，哪一棵才是自家门前的老槐树呢？除了茫然还是茫然。

此时只能企盼着，冥冥之中，老槐树能把自己认出来。毕竟小时候经常爬到树上去，折枝毁叶不说，还大把大把采摘槐花吃得昏天黑地。如果这样还不记得，总该记得那个经常在树下撒尿的坏小子吧！

心里碎碎念念着老槐树，来运更是佩服起妻子来。这一路走下来，女人大多时候还是正确的。

搬家的时候，按照来运的意思，最多不过3天就可以搬完，但是妻子收拾了半个月还没有一点要结束的意思。

来运说：那些个破烂收拾它干吗，扔掉算了。

妻子却说：别看这些东西平时不起眼，一旦想起它来，找不见了，让你后悔一辈子！

在犄角旮旯里翻到了一个满是尘土脏兮兮的物件，妻子把它擦拭出来，是一盏小药瓶改制的煤油灯，从年代上看，至少是爷爷的父亲留下来的。

来运说：扔了吧。

妻子说：这油灯跟了一家四五代人，我不敢扔……

在搬迁过程当中最洒脱的当属儿子。早些年他已经成家搬到城西新开发的现代化小区里。运河岸边这个家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偶尔记得来的符号。

按照儿子的想法，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是这个家的宿命。早就应该被淘汰了。

到了搬家那天，儿子连面都没露，说是去外地谈一笔生意。但是却找来了搬家公司和垃圾处理车。并且告诉他媳妇，看住两个老人不要裹乱，专业的事应该交给专业的人士处理。

妻子气得跺脚骂道：这是上辈子造了多大的孽呀，才生出了这么一个败家的玩意儿！

临了，出门的时候，妻子还不忘把家门给上锁。就在回头的瞬间，来运看到她已经是泪流满面。

来运说道：大好的日子你哭个啥？

妻子抹了一把泪水，笑着说道：也不知道是为了啥，就是想哭。

身影渐行渐远，一个家园被远远甩在后面。它已经成为终点，前面展现出来的又是一个新的开端。虽然没有了杨柳岸边的晓风残月，但是鲜花盛开生机盎然，还有运河水一如既往，缓缓流过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