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今世界,微信大行其道。肃宁刘艳菊组织了一个微信群,名曰“肃宁瞎咧咧”。这明显是一种自嘲甚至自黑。“瞎咧咧”为吾乡土语,他们取其含义大约是“不登大雅之堂”,觉得群里这些人,群里人说的这些话,无法和那些出一本一本老厚的大书、卖很多很多银子的文坛大佬相比。这个群的名字贬低了自己,可也解放了自己:以生花妙笔写传世之文不会,“瞎咧咧”还不会吗?我们既然长了一张嘴,除了吃饭总要说话;说话要说“有用的”,也总要说一些“没用的”——这就是“瞎咧咧”了。但是,这些朋友完全摒弃了“瞎咧咧”的另一层含义,就是说话不负责任。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文字是极其神圣的东西。没有写字的纸,无论怎么丢弃都不算罪过;但是一旦纸上写了字,是不能乱扔的,“倘敢不惜字纸,几乎与不敬神佛,不孝父母同科罪”(《燕京旧俗志》)。“白纸黑字”,本身就有了郑重的味道。这些人怀着圣徒一样虔诚的心情,写下一字一句一诗一文,并通过这些文字将自己的灵魂送上祭坛。
(二)
“瞎咧咧”群的写作活动,本质上是一种“全民写作”。群里的人有扫大街的,有当保姆的,有普普通通的打工者,怎么看都不像“作家”。写作,绝不是个别人的专利。抗日战争时期,冀中人民曾经进行过一次伟大的“全民写作”活动。1941年4月20日,中共冀中区委发出通知,决定广泛发动群众,写下自己的5月27日所见所闻所思所感,以记录这个伟大时代,“不能写稿者,亦可口述思想,请人记录成稿”。冀中区广大军民热烈响应,纷纷写稿,“不少老大爷、老大娘和不识字的人,也都参加了这一群众性写作运动。于是各地送往《冀中一日》总编室的稿件,要用麻袋装、用大车拉。”(远千里回忆文章中语)。因为抗日战争的形势很快变得非常严峻,带着这么多稿子转移殊为不易,编辑部迅速选编油印出版了《冀中一日》,采用稿件200余篇、30万字。这本书今天拿出来看,不但有着珍贵的史料价值,也有着思想上的重大启迪,甚至有着宝贵的审美价值。譬如,书中有篇小文,连上标点符号不到100字,好到令我崇拜不已。这是某县委伙夫王宝顺的文章:“我管着担水,我管着做饭,县长管着开会,管着作报告,还管着批阅文件。除了这个以外,我和县长一样学习,一样游戏,一块锄地,一块浇园。告诉给全世界的人们吧,我们这里的伙夫和县长的肩膀一样平。”思想自然到现在也非常先进,就是文字也是一流的。短短几句话说明了一个极为重大的道理,没有一句废话甚至一个废字,真好文章也。草根中有灵芝草,全民写作中的“宝贝”也多着呢。现在我们普及了九年义务教育,基本上消灭了文盲。我们的全民写作,理应取得更大的成效。
(三)
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吗?一些人疑惑。人说话总会说一些“没用的”,比如你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也不能总是一句话就签100万元的合同吧。当年,我陪王蒙先生到沧州师范学院给学生演讲。王先生是一个有趣的人,他说:文学有用吗?文学起码会让你的情书写得比较好。大家大笑。他不知道,若干年之后的青年们搞对象已经不再写情书。除了电话微信等通信手段发达之外,更有见面就有“车子、房子、存款”的三连问,句句全是“有用的”,直奔主题取代了蜜意柔情。这叫我想到了春天。春天是一个百花盛开的季节,花儿有用吗?“春风不到花不开,花开又被风吹落”,花儿开上几天不就“零落成泥碾作尘”了吗?不要再有桃花灼灼,不要再有梨花似雪,春天来了直接就长出一个小桃果儿小梨果儿,岂不简捷省事?大自然为什么不如此安排?我想是怕你太寂寞!
(四)
前两天,央视报道的一篇新闻感动了我。山西忻州繁峙县老农民张福青,在生命最后的24年间,将生平与心事写满了庭院。墙壁上、屋檐下、扶手旁,小院里密密麻麻的文字,是老人认认真真经营的一生。他的文字“发表”在自家的庭院,他的语言比我们群里的许多文字更加朴实无华。就说些家长里短,就说些耕耙拉打,就说些柴米油盐。他不想写给任何人看,却在被报道之后感动了许多人。他没有能加入我们的群儿。“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如果他能够加入咱们的群儿里,和大家一起讨论,互相启发,他的文字也许会更好,表达也许会更清晰、更准确、更得体;他的心情也许会更开朗,因此多活几年也说不定。我们的孔丘老师曾经教导我们:“辞达而已矣”。无须装扮,无须雕琢,你的朴素就是你的美丽,所有认真书写自己灵魂的人,都是了不起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