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中
大暑节气。窗前的柳树上,门前的梧桐上,已是“树上有蝉初长成”。它们拱出泥土,爬上树干,蜕变成蝉,毫不吝啬地放声高歌。
人们都说,蝉是夏天里的歌者。可是,我对蝉鸣自小就有一种反感。它那单调的声音,犹如音乐中的“高八度”,实在不敢恭维。尤其在炎热的中午,正当昏昏欲睡时,突然,一只蝉“吱——”地叫起来。似乎是一个领唱,顿时,几只、几十只蝉组成一个乐队,这边唱来那边和。听着声音很近,但极目窗外,却看不到它们的踪影。
蝉鸣的确令人讨厌。随着年龄的增长,尤其是在读了崔豹的《古今注》以后,不禁对蝉刮目相看。书中记述了一个凄美的故事:“齐王后忿而死,尸变为蝉,登庭树嘒唳而鸣,王悔恨。”故蝉俗名叫齐女。这个传说故事颇为简单,却说明了在古代一位屈死妇女的怨愤多么强烈。
精神上,蝉给人一种悲苦凄凉的感觉;物质上,蝉同样给人带来破坏。法国昆虫学家法布尔,经过多年观察和研究发现,蝉在树枝上放声之际,正是它啜饮树汁之时。一只蝉带了头鸣叫,众蝉闻声而至,在树上刺下一个个“井眼”。这样的“井眼”多了,树枝就会干枯至死。所以,蝉是一个十足的树木破坏者。
童年时,我没少与蝉斗智斗勇。我和小伙伴们每人制作了一个捕蝉的小网兜,绑在竹竿上,发现蝉就用网兜扣。再就是用长竹竿,顶端涂满沥青,用来粘蝉,效果也很好。但蝉很狡猾,往往没等竹竿靠近,就“吱——”一声飞到更高的树枝上了。而这一叫,仿佛是一声召唤,低处树枝上的蝉们,也会凄厉地叫着,急忙飞走。
尽管它们狡猾,但我们每每都有所获。把捉来的蝉,先是放在瓶子里,仔细观察,发现其叫声在腹部,此处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鼓膜。用手拨弄,蝉就一震一震地发出刺耳的叫声。听大人说,会叫的是雄蝉,我们叫它“灵子”;不会叫的,是雌蝉,我们叫它“哑巴”。玩够了,把蝉取出来放在纱窗上,甚至蚊帐上,期望它能像蜻蜓那样,捕捉苍蝇和蚊子。然而,我们发现蝉很快就死了。原来这虫儿,离开大树的汁液是活不成的。
随着对蝉有了更多了解,我对这其貌不扬的小精灵有了别样的认识。为此,我曾写过两篇有关蝉的散文。一篇《夏日说蝉》发在《青年科学》杂志,偏于理性;一篇《客居听蝉》,发在《中华文学》杂志,偏于感性。这两篇文章,都是我对蝉观察后的感悟。蝉声虽然尖利而单调,令大多数人厌烦,但了解后,就发现它也能给人许多宝贵的启迪。
晚唐名臣虞世南在《蝉》一诗中这样写道:“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诗写的是蝉的形体、习性和声音,而句句又暗示着诗人高洁清远的品行志趣,物我互释,咏物的深层含义在于咏人。蝉用细嘴吮吸清露,由于语义双关,暗示着冠缨高官要戒绝腐败,追求清廉。无疑,这首诗能传之久远,是因为其有着深远的社会意义和现实意义。
南宋词人辛弃疾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却是又一风格,简直就是一幅有声有色的画,更是千古绝唱:“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是千百年来人们耳熟能详的名句。词人笔下,树上的蝉,简直禅意满满。月夜里的蝉鸣,伴着悠扬的蛙鼓,给人以清风拂面之感,更是让人感叹夏夜之美好。可谓素心丰盈,岁月静好。
说到夜里的蝉鸣,曾读过一个真实有趣的故事。朱自清在散文《荷塘月色》中写到了夜里蝉鸣,有读者给他写信说蝉在夜里是不叫的。朱自清请教了昆虫学家刘崇乐。刘崇乐说蝉在夜里是叫的。朱自清认为可能是个例。后来去乡下,果然听到了夏夜蝉声。于是,朱自清给那位读者写信,答复自己的文中没有写错,并表示感谢。老一辈作家严谨的写作态度,真是令人敬佩不已,值得后辈学习学习再学习。
作为农家子弟,自然不会出现朱自清那样的“蝉误”,我早已习惯听夏夜里的蝉鸣。它不像白天那么歇斯底里,而是偶然一声“吱——”,在静谧的夏夜里并不显得突兀和聒噪,好像蝉在梦中呢喃,倒有一种亲切感。这叫声,伴着各种不知名的虫鸣,仿佛是一支小夜曲。而那声蝉鸣,就是这支曲子的高音部。枝上蝉声远,虫鸣夜更幽。乡村的夜,就是这样静极、美极。
蝉,是一种“苦虫”。它的幼虫在地下蛰伏两三年,最长可达17年,爬出漆黑的地下,逃过许多饕餮者的追杀,华丽变身为蝉。它在树上卖力歌唱。它唱的什么呢?是自己默默的从前,还是高调的现在以及凄美的未来?短短的一生,却生生不息,不问结果,活好当下。蝉,确实能给我们颇多的启发和遐思。
我确实不喜欢夏日蝉鸣。可又想:蝉,作为夏天里不可或缺的歌者,以奔放的歌喉、激情的腔调、不知疲惫的精神,给人们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人不喜欢蝉鸣——无论是古人,还是今人,可能在每个人心中,都需要一个安静的角落,用来盛放一首诗、一段情、一处风景,甚至一段故事。如此,人们的脸上自会绽出一丝笑容。心灵呢?也会溢出一种快乐。这,就是我的“蝉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