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07日
第06版:06

白鹭聚集的村口

史丽娜

史丽娜,沧州市作协散文委员会主任。评论及散文作品发表于《作品》《美文》《当代人》《散文选刊》《天津文学》等刊。荣获第四季刘勰散文奖,出版有散文集《散步的路口》等。

对于大运河,“金屋藏娇”是人们经常善意玩笑的话题。它走一路藏一路,从南而北,毫不收敛自己的“贪心”。它身边的老村、老树、老屋、老物,始终保持着与大运河从时间到空间的不离不弃。它们随时随地准备把历史拽到眼前,辨认、梳理并参与到当下文化的重构中。

与华北大地上大多村庄一样,大白杨桥村始于靖难之役的移民,是个名副其实的“老村”。明永乐二年,一群被迫离乡的人一身汗水行至此地,疲惫和饥饿让他们停下脚步。夕阳下,一条南北古道以挽留的方式引导前行。古道穿坑越湾,来到一草桥前,草桥下草木竞秀,鸟雀啁啾,两侧各一棵大白杨树蓊郁葱茏,于是,一个以大白杨桥命名的村子诞生了。

被风景包围的村子,故事往往也与众不同。“天下有河不为奇,河下有河古来稀”。村外,与大运河十字交叉的一条河叫南排河,是上个世纪60年代根治海河排涝、沥水的佐证。当下的南排河上水波轻荡,雀鸟翔集,引得一些垂钓者忘了手中的鱼竿。这些景观转化为记忆和创举,成为流淌在水中的智慧。南排河以涵洞的形式从大运河底穿过,两头高,中间低,恰似倒置的虹吸管道,被称为倒虹吸。彩虹倒挂,像铺在河里的铁轨,蓄积着力量,承载了希望,成为人们精神支柱和食粮的一部分。

倒虹吸上,南排河与大运河以一座桥交集,为大运河本就稠密的思绪又增添了些波澜。两岸错落的绿,在一河的涌动中起伏、交替。像一首人类智慧与大自然共谱的乐章。跨过桥,大运河继续北上,村口在河湾处显现。风带着潮热的湿气,分兵两路,一路留在河边,滑草、爬树、戏水,与各种虫鸟分享栖息地;一路进村,把来人的消息送进去。我们转过一个“几”字弯,风也走出一个“几”字形。像在模拟大运河的走势,又像在盘点村子的故事。“几”字弯到村内变成一棵倒置的柳树,两侧粗壮的枝丫上挂满了岳姓、张姓的村民。这些村民组成村子不同时期的故事章节,一点点从风的口中漏出。

村口大运河西岸,透过大门里看,历史影影绰绰。一段不曾枯竭的古河道,漫漶在古老的情绪中。周边密密匝匝枯黄的草和枯死的树互相扶持着,保持着沧桑且挺立的姿势。一些高大的槐树、杨树从枯黄中挺出碧绿,仿佛要把一些东西送入空中。的确有一些白色的东西,面对太阳时而翔,时而落,那是白鹭。或许是封闭的院墙摒弃了外界的干扰,给了槐树们一心一意生长的空间,让它们有机会和北方遍地种植的杨树一试高低。毫无杂念地长到二三十米,终于有了“高大”的样子,用途也显现出来——让那些喜欢在水边筑巢的白鹭当作此心安处的家园。

家在高处,普通的树木也多了几分神秘。“鸟是神的拟态”,散文家周晓枫这句话十分贴切。她还说“鸟是天空撒下的花籽”。我想象不出是怎样的花籽孕育出这样的鸟。白色的礼服、高雅的气质和轻盈的体态,像被造物主羽化的仙体。一个“美”字太过随意,太过粗糙。人的痴望随着它们翅膀的翕动悬浮在空中。

查阅资料,会生出诸多敬意。如果按时间顺序论资排辈,在大白杨桥村,白鹭才是这里最早的主人。它们的祖先在700万年前的中世纪随着一串“呱呱”声划破天际来到世间,而人类却努力了300多万年才有了生命的迹象。那些鸟,长嘴、长颈、长腿,通身雪一样白,傲骨仙姿,像于此地修道的隐士,又似红尘外的高蹈者。它们远离红尘,用翅膀摒弃杂念和尘埃,双足对历史保持着轻盈的踩踏,以免让历史乱了阵脚。它们的羽下一定藏着生命不衰的密码,使它们的记忆像组成村子的各种物象一样稠密。这些飞翔的思想家或许早就深谙造物主的旨意,它们秩序地守在村口,绝不是想听着一首古老而单调的歌谣在大运河上重复。这村口,是出发地,也是发现地,它们一整天,盘桓在村口,看水边青草上滚落的露珠被太阳逐得无处遁形,穿越丛丛青绿,一点一点渗入,抵达时间的深处。那时,归人盈一脸笑意和汗水,哼着刚学来的小调回来了。

有一片玉米地,高过人头的茎秆追逐着飞过头顶的白鹭。已很少看到扛着锄头行走在田间地头的老农了。一个拿着烟杆坐在田头大声接电话的老者让我们好奇了好一阵子。赭红的笑容在他脸上形成道道沟壑,他只是仰头看着白鹭在玉米地上空飞来飞去,那种满足,不亚于一袋旱烟后的惬意。

白鹭喜欢天空、树木,也喜欢水。偶尔会见它们经玉米地俯冲到水面,猎鱼、饮水、捕捉蛙虫或向异性展示漂亮的婚羽,留下它们关于生活的美好。振翅蓝天时,一身的傲娇让头顶的云彩有了窘态。高大与渺小、宏观与微观,毫无遮拦地展示。一会儿又齐刷刷落在杨树或槐树的最高处,面向太阳,慢慢合拢翅膀,高傲洒了一树。

问过老者才知,很早以前,村民用运河水浇地、洗衣,甚至做饭,下河采莲、捕鱼,河边放羊、喂牛,白鹭就在头上飞,人与鸟互不侵扰。人占据田地,把种子、希望、子孙后代的生活就着汗水种下去,然后发挥想象和智慧,等待四季的轮回和成果的兑现。白鹭喜欢高处的清净,清净是一种疗愈,与纷杂保持一定距离,它们的洒脱和抱负才得以施展。偶尔它们也会在河边的草丛中住下,它们需要保持与人的距离,锻炼融入与生存的能力。

后来,大运河沿岸人口增多,河水一度断流。再后来,水时断时续,污染严重,天空和河边再难寻到白鹭的影子。

它们的消失很正常。白鹭有一个名字叫“监测鸟”,能检测到水和大气的污染,在危险来临时,它们有先知先觉的能力。再后来,梳理大运河“主干道”和“毛细血管”,白鹭的身影才再次回到人们的视线。一同出现的,还有苍鹭、赤麻鸭等20多种珍稀动物。如果几千只白鹭在运河上空列队而行,大运河上该是怎样的奇观呀。

白鹭会行走,所以贪恋人间,喜欢群居。白鹭会飞翔,所以目光高远,见多识广。它们不似人类对居住环境的苛求。人喜欢占土地建豪宅,食用各种生物烹制美味的食物,享受生活赐予的心理和感官的美好体验。白鹭却不太在意居所简陋或豪华,居一叶而眠,安静就好,和睦就好。对它们来说,守住一方安宁也是鸟类的幸福。或许时间让它们洞悉了世间太多的艰辛与丑恶,它们深知自身的弱势,梦想和生存都须借助自然。它们在低处觅食,向高处飞翔,连影子都不曾留下。它们站在水边,观察人类和天空。它们重复着向上的动作,并用这个动作引导着人类和植物。当人们把目光投向天空,会在某处与白鹭相遇,“呱呱”声便阵阵响起。它们的叫声有摩斯密码的功效,呼唤、等待、回应。它们用自己的方式壮大家族,并寻找与人类和平共处最稳妥的方式。

2024-11-07 史丽娜 1 1 沧州日报 content_145340.html 1 白鹭聚集的村口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