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丽娜
史丽娜,沧州市作协散文委员会主任。评论及散文作品发表于《作品》《美文》《当代人》《散文选刊》《天津文学》等刊。荣获第四季刘勰散文奖,出版有散文集《散步的路口》等。
这是一片未被现代文明完全开垦、仍能追寻到时间脉络的园子。繁茂的生命沿树干盘旋而上,叶子一对儿、一对儿,在与天空相接的地方窃窃私语。这种发散又凝聚的群居方式,是一场心灵与眼睛的震撼,让人揣想它的秩序感和使命观。
循着凉意误打误撞走进香椿园,顿时暑热被挡在园外。这个安静的世界,我们一行人的到来似乎并没有引起它的注意,甚至连简单的几下以示欢迎的“唰唰”声都变得异常吝啬。它冷静、克制,或许因为见过的人太多了,无论帝王还是百姓,都要遵守它的规则。庄子在《逍遥游》中写到:“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知道大白洋桥村还住着一群“树王”,仪式感就不那么重要了。
大白洋桥村有菜园、花园、果园,都不稀奇,毕竟民以食为天,任何果实都是支撑精神世界的饱腹之物。而香椿园却少之又少,更何况一个见过几百年世面的园子。香椿园在大白洋桥村后,把大白洋桥村半拥在胸前。一堤之隔的大运河伸出一只长臂、像捡到宝贝一样把园子和村庄一起抱在怀里。一个普通的村庄,与大运河耳鬓厮磨了几百年,与每一个生命都成了生死之交。历史中的人物和植物迷恋她、眷顾她,绝不是因为她的几棵杨树或一座桥,而是村里隐匿的巨大能量和她与世无争的生活态度。这座香椿园,是运河边天然的大氧吧,大白洋桥村蓬勃的肺活量足够供养几百年历史沉重的呼吸。当然,椿树芽的香味同样可以让王者的脚步停在这里。这是大运河与众不同的“金屋藏娇”。
人中王与树中王相遇会是怎样?无须动用修辞和想象也是一段佳话。大白洋桥的村民幽默:这里是让乾隆皇帝流口水的地方。虽是一句民间戏言,但每顿饭需要备120道菜的万岁爷能品一口民间的食材,也是民间之幸、香椿之幸了。乾隆爷倒背双手,像闻香识女人一样边走边四处寻找的画面栩栩如生。
那一年,春到大白洋桥村时,乾隆皇帝下江南的大船也浩浩荡荡来到这里。大白洋桥村的香椿园里,春催红叶嫩,风送满园香。古老的香椿树上以叶为花,香气弥漫。乾隆皇帝走在园中,阳光透过密匝的树木若隐若现,舒爽的风从树木向空间扩展。一个“闯入者”不但毫无疏离和束缚感,还愈发神清气爽。皇帝讶异,当地官员解释说这是一片香椿园。大白洋桥的香椿与众不同,以叶代花,绛红色的春芽鲜嫩欲滴,味沾手而不散,被称为“红叶香椿”。那一日的大快朵颐让这位至高无上的皇帝调动了许多赞美的词语。而后“红叶香椿”像妃子一样被宠幸了。地方官员的笑脸香椿芽一般绽开,并把“红叶香椿”作为贡品进献皇宫,乾隆皇帝称它为“椿中极品”,并御封为“贡椿”。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就这么机缘巧合地与皇家攀上了关系,像民间女儿嫁到了皇宫大院,一箱箱“贡椿”从大运河送到京城。一路上香气弥漫,水波汤汤,大白洋桥村像一张别在货船胸口的名片,出发了。
或许因为乾隆皇帝的光临,这份恩典让大白洋桥人铭记至今。近些年,他们在香椿食品的挖掘上也更用心。几百年的香椿园,让大白洋桥人多了一手采摘香椿的本事。民间有,“别村姑娘会织布,大白洋桥的姑娘会上树”的说法。“谷雨前芽嫩如丝,谷雨后椿芽生木质。”这是村民几百年的经验。香椿水饺、香椿红烧鱼、香椿丸子、香椿拌豆腐……香椿伴着营养价值高、蛋白质含量丰富、“树上的有机蔬菜”等众多美誉,带着营养使命越来越大方地走上餐桌。随着大运河文化节的推进,大白洋桥人把每年四月下旬最后的那几天定为“香椿节”。香椿和人一样有了自己的节日,节日年年被记起、岁岁被等待。人们采摘香椿、表演节目、讲大白洋桥的故事。香椿树的“存在”以物质和精神的双重身份被包装。人们给园子起了一个稚气的名字“溢香园”。
400多亩“溢香园”,聚香气、人气、财气,拥天时地利人和之气,可谓“富甲一方”。如果说大运河对大白洋桥村有知遇之恩,那“溢香园”就是大运河锦上添花的那朵小花。通常我喜欢从高处眺望/看晨间百灵苏醒/迷人的赞美诗飘荡在树林/……高楼、树林和蜿蜒的河流/开始在东方闪闪发光。这是一位诗人的取景器,他告诉我们:视线聚焦的地方,就是闪光的远方。
一座古老的园子在保持本色的基础上走出了现代的步伐。难怪诗人邵燕祥说:“现实感与历史感的浑然结合,就是当代性。”
想想,“溢香村”才最适合这个村庄的称呼,是自内而外的发散,是胸有惊雷面如平湖的淡定,是腹藏诗书气质难掩的坦然。不是除了一座简单的“香椿园”就再无故事可讲。香椿园里那口古井,古木环绕,青砖洁净,幽深的井壁上,刻着“乾隆二十二年”字样。只是因为乾隆皇帝当初坐在那儿休息,并喝过井里的水,村民智慧,尊称“潜龙井”。“潜龙”是个有寓意的噱头,是有广告效应的。人们把井周围修葺一新,把一种敬畏根植心中,日日照拂,让它成为丰厚而富有灵气的心中净土,这口井就会变成由想象向现实过渡的神性通道。村民说,1963年的那场冰雹,园里香椿树大多被砸死砸伤,而“潜龙井”周边的香椿树却毫发无伤。并非迷信,而是它们内心充斥着一种力量。举而不骄,发而不魅。
古语说:“宅前有八树,不贵也能富。”椿树就在八树之列。这座古老的园子,聚八千岁春秋的日月精华,纳千语成真的富贵祝福,让大白洋桥村成为名副其实的“溢香村”,实不为过。
大白洋桥村和村外的大运河,无论从地理意义还是内在的深远与宏阔,都保持着与名字一样的低调协调。大白洋桥村,让人记挂的太多太多。大运河、白鹭、杨柳、岳飞庙、溢香园,还有我们不曾拜谒的张氏祠堂、接官亭,以及缱绻不散的暑热,一起孕育了大白洋桥村的叙事结构。这些独特的历史表现方式、无须刻意渲染的氛围、黏稠的情感流露,让历史的轮廓清晰且生动,确定了大白洋桥村的地位,成为大白洋桥村自豪又厚重的编年史。
大运河这个中国历史的文本,可以把大量的村庄、树木、庙堂作为她金屋藏的“娇”,安放进她的历史,让它们各司其职,实现各自的价值。历史按时间行进的路况和路径,相交、相向或偶然的别离,都是每一个新生命的开始。
大白洋桥村,活得不苟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