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甲之年的写作者,总爱将文字、色彩、音符的碎片归拢成册,仿佛在梳理生命的年轮。如诗人顾城所言:“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不说话,就十分美好”,这静谧的意境,恰似人生沉淀后的况味。
清晨的风掠过案头,雨中的落日沉入远山,窗前那枝野茉莉悄然绽放又凋零。时光的碎片终将凝成琥珀,而此刻方悟:生命的底色原是冰与火的交融,既无恒温的港湾,亦无永恒的荒原。于是提笔落墨时,只循着心跳的节奏,任文字在时光褶皱里生根。回望来路,平凡多于璀璨,泥泞多于坦途。笑窝里浮着叹息,困顿中藏着微光,倒像是窖藏的老酒,总得尝遍百味才够醇厚。若说心原是激荡的江河,而今已作沉静的秋潭——春阳化雪,夏雨惊雷,终在岁月的陶埙声里凝成不语的镜面。
庭前梧桐枝丫交错,各自伸展着独特的姿态。根系在暗处相缠,枝叶在风中相触,恰似人世间的羁绊:既相生相依,又各自擎着生命的孤勇。这草木的哲学,教人对着满园苍翠深深俯首。
常择僻静处独坐,看流云如何将心事绣在天幕,听细雨怎样为尘埃谱曲。当喧嚣如潮退去,忽觉暗香浮动——原是灵魂终于得闲吐纳。自觉像株墙头芦苇,既非名园嘉木,亦非山野劲草,却在文学的沃土里寻得归处。那些无根的惶惑、怯懦的暗影,皆在字句间化作春泥,滋养出半亩青田。
鲍尔吉·原野说,草木的幽默在于“动其所动,静其所静”。文人何尝不是如此?既怀揣屈原佩兰的孤傲,又懂得板桥糊涂的智慧。年轻时在红尘中扑腾,像尾搁浅的鱼;而今方知,真正的通透恰似檐角风铃——随风而动,却不逐风而去。那些李白的狂歌、东坡的醉吟,终在耳顺之年化作茶烟,袅袅散入云霭。
最动人是稚子眼眸,清亮如初雪消融的溪涧。他们捧来未经雕琢的善意,让人恍然照见生命原初的模样。若将这份赤子之心比作清泉,确能浇灌出人间至美的花——当某日斜倚藤椅,看儿孙侍弄满园芬芳,便知当年播洒的良善,早已长成庇荫后人的嘉木。
六十谓“迈甲子”,恰似老梧桐褪去枯皮,新绿在褶皱里萌发。开始懂得向四季躬身:春不吝啬它的萌蘖,秋不遮掩它的萧索,万物皆在成全自己的圆满。若问此生愿作舒坦的河蚌,还是忍痛育珠?答案或许藏在向日葵永远朝日的虔诚里,藏在老渔翁独钓寒江的扁舟中。
艾青说得好,行走山河方知对土地爱得深沉。当我背上行囊再次出发,田垄间的葵花正仰着金灿灿的脸庞,露珠里晃动着整个村庄的晨曦。忽然懂得,所谓花甲何尝不是新的破土——每道皱纹里都藏着待放的胚芽,只待某阵春风路过,便绽出另一重年轮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