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露还未凝结时,我已站在青县老宅的门槛外。十年了,这扇斑驳的木门依然固执地朝南开着,像父母守望的姿势。院里的枣树又添了几圈年轮,枝丫却始终朝着县城的方向伸展。
父母的身影在灶火前晃动,银发被暮色镀上薄霜。这些年我总在异乡的站台上数着归期,却忘了数他们额间新添的沟壑。母亲铺床时,棉被依然要沿着炕沿抻出笔直的棱角,这个习惯从她28岁嫁进谢家就再未改变。旧棉絮里蒸腾着阳光的味道,恍惚间我仍是那个执拗孩童,非要被角抚平才能安眠。
“那年你总嫌煤油灯晃眼……”母亲的声音混着柴火的噼啪声。我望着窗台上那只豁口的搪瓷缸,四十年前它就盛着照亮课本的月光。那时父亲的鼾声是夤夜最安稳的节拍,偶尔被我的笔尖惊扰,便化作含混的呓语。缝纫机台板至今留着墨水渍,洇开成一片永远15岁的星空。
月光漫过窗棂时,父亲的鼾声忽然轻了。我数着他们呼吸的间隙,像在丈量时光的裂隙。七十年的光阴压弯了母亲的脊梁,却压不塌她为我掖被角时的手势。夜风掠过晒场的麦垛,送来四十年前同样的凉,而当年那个嫌月光太亮的少年,此刻正贪婪地收集每一寸清辉。
黎明前最浓的黑暗里,我听见母亲摸索着起身。她总说老宅的晨露最养人,却不知自己才是游子心上永不干涸的露珠。檐角的风铃忽然响了,叮咚声惊起满院月光,那些散落在缝纫机上、搪瓷缸里、被角褶皱间的岁月,此刻都化作皱纹,细细爬上我的眼尾。
离乡的客车再次鸣笛时,我摸了摸行囊里的枣木梳。母亲今晨为我梳头时说:“白头发该用桃木篦子。”可她忘了,我的行囊早已装不下整个故乡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