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园晨曲
夜,如墨。却不能把运河完全抹黑。
圆月如千万把弯刀,划出一片光亮的世界。
两个中年人从树林里钻出来,立刻被月光刺中。
“不会有蛇吧?”
“运河的蛇都是菜蛇,别怕!”
“可我还是怕!”
“你怕什么?”
“赵保生来啦!”
两个人一把扔了鱼笼,顺着河坡直蹿了出去。
“啊啊……”几只乌鸦愤怒地叫起来。
两个人没影了。
运河人家并不一直平静如水。吴二狗家的婆娘上坟回来,就口吐白沫,胡言乱语,邻居们都说她是“撞克”了。
一家人乱作一团。
“哎呀,赶紧请河堤上你赵大爷去啊!”
“谁?”“赵保生!”
半个钟头不到,赵保生来了。一身黑打扮儿,对襟盘扣的小褂,扎腿的灯笼裤,雪白的袜子,一双阔口的黑布鞋。
他的眉毛有特点,乌黑浓密,像两柄开了刃的剑。眉头一皱,剑锋就顶在了一起。下面是一双豹子眼,一瞪就让人胆寒。薄薄的嘴唇,话却不多。
他抄起两把菜刀,一手一把,在院里环走一圈,嘴里骂骂咧咧,左劈一刀,右砍一刀。最后让主家烧上两刀黄裱纸,把“鬼”送走。
“撞克”的人消停下来,沉沉睡去。大家把赵保生送出门,千恩万谢。
赵保生挥挥手,迈着大步走去。
人们窃窃私语:“真是一个恶煞!”
运河老桥东边,靠河丛生的小树林,足足十里长。有大片的红荆、杨柳、榆树、刺槐,还有核桃树、桑葚树、杜梨树,它们只认一个主人,赵保生。
桥头,一个檩条树枝搭配起来的屋子,就是赵保生的“窝”。没有院子,整片小树林、整条大堤,都是他的院子。
那年假期,学校让勤工俭学,学生们都跑去河边割茅草、够爬爬皮(蝉蜕)、折柳条。
大家乍着胆儿,蹑手蹑脚,生怕被赵保生发现。他神出鬼没,谁也跑不出他的手心儿。一个阴雨天,一伙儿折柳条的都被他“包了饺子”,放出一个去喊家长,其他统统关禁闭。
那天,这几个孩子统统做了噩梦。
有的“皮”孩子,爱搞破坏,爬树掏鸟窝,摘果子,挖坑点火烧土豆,只要被赵保生教训一次,就全都消停了,再也不犯错。再小的孩子,闹着出去玩,家长们就会搬出赵保生来,说“赵保生来了!出去就让赵保生把你抓走!”小孩子就再不敢言声,乖乖地躲到屋里去。长大后,心里还有“赵保生”阴影,听到这个名字心里还是会哆嗦一下半下的。
清晨,一缕阳光甩到运河。河水腾起一片白雾,表示热烈地欢迎。
赵保生欢迎着阳光的普照,也同样被河水欢迎着。
他划着一条小船,小船这头是从河里捞起的塑料袋、水藻、树枝子。他立在小船的那头,手里擎着一根长杆,杆头是他自己弯的五尺挠。竖杆而立的身影,好像顶天立地的孙大圣。那双火眼金睛,盯紧了水面,分毫都不放过。
有小孩子从河边玩,他也毫不客气地给赶走。嘴里不依不饶,嚷着:“想掉下去做鬼啊!”干涸的季节,有扛着铁锹来“挖宝”的,他更不客气,喊来文保所的人一起来抓,所得全没收,挖坑全填平,功夫让你全白费。
有一年,几个小孩跑河里游泳,其中一个腿抽筋了,扑腾半天,眼看就沉下去,大家看到不远处的赵保生,忘了这是个“怕角儿”,一起大声喊:“爷爷,爷爷,快来救命!”
孩子得救了,赵保生也灌了一肚子河水。不过,这一天的巡河,他很高兴。他觉得,即便是自己死了,也值了。
我20岁的时候,回到家乡,专门去了一趟运河,见到了赵保生。他的屋子还守着桥头,只不过木屋换成了红砖屋,黑檩条的桥也换成了水泥桥。河水还是那么急,好像年轻人,但赵保生已经老了,佝偻着背,腿脚也不利落了,眼睛也失了光彩,只有那双眉毛,还是威武的老样子。
每天早晨还有黄昏,他还是会走上桥去,远远地,望望这条奔流向北的河。
这是他的河。我想他会一直守着它,直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