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1月08日
第06版:06

思想的光泽

吴相艳

曲阜的孔庙显著之处就是古柏多。古柏外还是古柏,再远处是齐鲁沃野,沃野上是湛蓝的青天。一抹絮云绕过清风,在树缝投下瘦影。冬日冷峻的阳光透过细密的柏叶,洒在灰色的地砖上。灰喜鹊身着华服,低头啄食,方步优雅,无视游人陆续而来。千年孔庙,在又一个清明的早晨苏醒。

孔庙,更像一个时间画轴。青石牌坊、帝王碑刻、参天古柏,就是立体的图案,以硬朗肃穆的画风布局其间。圆柏纵横成排,虬枝劲舞,倔强耸立,粗陋的树皮里,储满时间密码。有的一不小心,包裹不住时间的浓汁,让形态各异的树瘤突出体外。阳光拼命从树缝挤进来,那些骇目的树瘤越发张扬,发出耀眼的光泽。此时的孔庙,肃穆、贞静,不染半点市侩气,王朝的兴衰、思想的更迭、文明的演进,在画轴中次第延展。

尤其树瘤上的光泽,不仅来自阳光,更来自人们天长日久的抚摸。虔诚的人们奔曲阜而来,俯仰慨叹,忍不住把手温留在这些时间的果上,亦如渴望触摸到圣人的思想。

“万仞宫墙”4个字警示着每一个走进这座古庙的人该有的谦逊。学问如果以宫墙来喻,孔子的学问有数仞之高,子贡的学问仅可及肩,那么芸芸大众,岂非要匍匐而来,方可汲取点滴。灰色的青石台阶泛起悠悠的青光,为那些匍匐者向文明的叩问留下了丝丝印痕。

任何一种伟大思想在发光前,必定经历备受磨砺的至暗时刻。

那一天,刚刚逃离宋,初来郑国的孔子和弟子们走散了。子贡到处寻找,焦急地询问一个郑人是否见过一个高大威猛、容貌过人的“夫子”。那个郑人说“夫子”没见着,倒是在城东门下见过一个人,没你说得那么好,除相貌独特外,我看更像一条栖栖惶惶丧家狗啊!

这是一段让人心酸的记载。一个将泽被后世千秋万代的人,在当世人眼中不过“累累若丧家之犬”,而孔子本人也欣然接受郑人的评价,说“是啊,是啊,我可不就像一只丧家的狗”,足见当时的窘境。在西方也有一个被称作狗的思想家。那是晚于孔子一百多年出生的第欧根尼。他靠乞讨为生,甚至住在一只木桶里,被市民称作狗。一天,不可一世的亚历山大遇见晒太阳的第欧根尼,说:“我是大帝亚历山大。”第欧根尼则回答:“我是狗儿第欧根尼。”这是一个好玩的故事。东西方两只“思想狗”稍一对比,东西文化的差异可窥斑见豹。第欧根尼以近乎行为艺术的疯狂对抗权力的傲慢,获取身体和心灵自由的阳光;孔子则怀着一颗悲悯的心,以“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入世精神播洒博施于民的仁爱光辉。

不同于西方先哲们对灵魂自由与真理唯一性的追求,为天下苍生讲安身立命的智慧,让统治者为苍生建立各安其轨、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社会秩序,是孔子的毕生使命。不过柏拉图的“理想国”与孔子的“大同世界”有着几乎相同的构建和谐世界的政治理想。那么,孔子心目中的和谐世界是什么样子呢?

在肃穆的孔庙,随处可找到形象的答案。譬如在一处厅堂大大的寿字案几上,左边摆放一镜,右边则置一花瓶,中间一座停摆的钟,谓之“死钟”。整个摆设寓意“始终平平静静”,福寿安康。中国人追求的幸福生活不过如此,好好活在当下,夫复何求。孔子的学生曾子描绘过一幅和谐生活图景,足以佐证这种理想:暮春时节,清风暖暖地吹,河水清凌凌地淌,换好春衣,五六个成人带着六七个小孩子,一起在沂水洗洗澡,在舞雩台吹吹风,然后大家唱着歌回家。穿越孔府里的森严等级,摒弃那些尊荣富贵,结合孔子的志向“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在儒家理想里,老有所安,壮有所成,少有所乐,岂不就是和谐社会的最美呈现?

问题是,人们总是有意无意把孔子的思想神圣化,弄得思想之树仿佛生于云端。譬如在孔府、孔庙,处处可见龙腾龙跃、龙踞龙盘。孔子在世时,肯定不会想到这些神灵有朝一日会张牙舞爪盘踞在自家门庭。“道不远人”才是孔子的真实思想。人间烟火气,最牵圣人心。有次子路问关于死亡的话题,孔子回答“未知生,焉知死”,也就是说先把活着的事弄明白了吧。子贡也问:“死者有知乎?”孔子则幽默地回答:“等你死后,就知道了。”

孔子的幽默可爱算得上前无古人。为证实自己不是跟南子一样的人,孔子会急吼吼跟学生对天发誓:我要是做了什么坏事,就让我天打五雷轰;看到季氏僭越礼制,在庭上演八佾舞,气愤地怒吼“是可忍孰不可忍”;子贡含蓄地问要是有一块玉,是珍藏起来还是卖掉,孔子则毫不掩饰,急切切地说卖了吧,卖了吧,我正等一个出好价钱的人来买走呢!想起思想家庄子宁可做一只拖着尾巴在污泥里爬行的乌龟,也不愿做被金玉匣子包装起来供奉到庙堂之上的神龟。相比道家的孤高,儒家的“待价而沽”实在是一种甘愿忍辱负重的入世哲学。至于儒学为何走到“存天理,去人欲”的极端,则是另一个话题。林语堂先生就曾提出宋儒曲解儒道的“三宗罪”。以玉而喻,如果儒学是一块美玉,孔子学说仅仅是璞玉,历经数代思想家打磨砥砺而光芒四射的美玉未必是璞玉本来的样子。倒是一个导游说得中肯,她说别看历代统治者给了孔子这么多尊崇,但孔子的思想不是服务于统治者的,而是服务于大众的。颇为导游的话点赞,在百姓的烟火生活里,孔子的思想更像灶膛里的火苗,能升腾起生活的温饱与暖意,强于一切神灵的指引。顺便一提,导游姓赵,是孔家媳妇。自称家有三分小院,四间大房,家有二宝,每日工作忙而有乐。死后孔林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有几十万孔姓人为伴,定不会寂寞。说这些时,正午的阳光打在她并不年轻的脸上,映出玉一样的光泽,让人兀然想到“风乎舞雩,咏而归”的画面。

离开孔庙,回眸之际,那些泛着光的树瘤再次入目,纹理清晰可见,与光阴静对无语。也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触碰一下时间的温度,思想的跫音不曾传来,却依稀看到孔子走在时间的轴上,饥肠辘辘,衣衫狼狈,依然雨中歌唱,笃志前行,目光炯炯中,散发出圆熟、温润的光。

2021-01-08 1 1 沧州日报 content_9410.html 1 思想的光泽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