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田野的空气有些清凉，风在不远处的南排河边游走，几架银亮的风车轻盈地与风唱和。秋风把这大片稻田不知抚摸过多少次了，如今稻田里亿万束稻棵欣喜地拥挤着，左右前后摇动着，一首低调的歌在田里传送，穿越一株株低垂的稻穗，穿越一丛丛待放的芦花。燕子来了，上仰俯冲自由自在的舞姿感动着一洼的稻穗。田坎上黄蓿还不够红，但已布满了水沟，小野菊花还不够蓝，只是静默地享受着阳光的恩赐。

一位精干消瘦的老人走来，一身黑灰色的绒衣已有些陈旧，脚下粘了泥土的运动鞋却是轻便地起起落落。一头齐耳短发里虽已掺杂不少白丝，但颈上的白纱巾衬托出脸上无比矍铄的精神。

她叫高和华，滕庄子镇庞庄村人，今年在这南排河畔租下了大片的洼地，办起宝仓种植合作社，种下了2100亩水稻。袁隆平的海水稻、盐碱稻的研究成功感动了她，也诱惑了她。租地、耕耙、施肥、育秧，多年承包绿化的经验让她胆量大增，这片洼地原来有3个人来承包过，都赔个精光。她想国家对农业这么重视，发展农业勤劳致富大有希望。横下心来考察了一年，她成为这片盐碱洼地上第一个种稻人。大家拥在她的身边，她弯腰托起田边的一束稻穗：“这穗头有200多粒，今年每亩得收1000多公斤。”她想掐下一穗给大家看，人们还是不忍心地制止了她。她笑了，风霜侵蚀过的脸上一副坦然的灿烂。她转身指着北边的稻田：“我这里种了3个品种，那边今年每亩也能产750多公斤。”田中有的稻谷倒伏了，是风雨的肆虐，也是稻穗过于沉甸。“没关系，不会减产，稻谷已经成熟了，很快就要收割了。”她的自信，让大家立即愉悦起来。

这片洼地也是昔日的荒碱洼，在渤海湾大洼地里连成了洼淀区。上世纪50年代末，渤海湾的南大港大洼，围上百里大堤，滔滔运河水沿着捷地减河流进水库，流进新开的干渠支渠、农渠毛渠，流进十万亩成方成条的田地。春天，芦苇风障下油纸覆盖的小畦里浓密的秧苗青青；初夏，洗碱后银白的大田上稻秧行行；深秋，无边的大地已是一片金灿灿。亘古的不毛之地，完成了它从荒凉到富庶的嬗变。

或许，渤海湾就该是鱼米之乡的代名词。上千年前的黄骅北部，九河下梢的草洼野淀，黄河冲击过的沼泽港汊，鱼虾肥美，苇蒲丰茂，多生有天然野稻。史载：齐家务乡乾符村南，隋代建有鲁城，唐乾符元年（874年）郊生野稻水谷2000顷，燕魏饥民就食之，大批饥民被救，皇家视为受命于天的吉祥征兆。遂将鲁城改名乾符。可以想见，灾害频仍的古代，水泽洼淀之地，自生野稻，各方饥肠辘辘的灾民蜂拥而至。在水洼中镰刀割、手指掐，把稻穗捧上岸，用瓦片、砖头，或是千层底的鞋底搓啊、碾啊。脱下衣服铺在地上，扬起稻谷，让风吹去谷糠。白米在嘴里嚼碎，咽下一口那么清香，咽下的怎不就是生命的琼浆？六七千年前的中国已是水稻的故乡，野稻则是水稻的祖先。

南方人对水稻似乎情有独钟，我的少年时代，就是在稻田中度过的。学校200亩稻地即是我们耕读的营地。早上，同学们来到秧苗田，蹚进还有些凉意的水里。左右开弓，双手拔秧，瞬间合成一把，捏一棵泡软的谷草绕上两圈，一扎一掖，码上挑筐。身强力壮的同学挑起来，送到水田边，一把把扔进田，平整的水面溅起水花。水田里，同学们雁翅般排开，捞一把秧苗，食指中指和拇指分秧插水。人们后退着，一行行一条条秧苗在身前铺开了，铺开了一片绿，铺开了一片丰收的希望。校园里的地很快插完，人多势众，马场的稻地还等待着我们这些小将们。大队人马火速驰援，十里外的水田，几日后也变成了绿畴。盐碱地有了淡水就是肥田沃土，稻秧由初时变黄再变绿，长过了膝盖，高过了腰。我们挠秧拔草、撒肥，等待着秋天。秋，终于在我们的琅琅读书声中到来。放下书，每人一张镰走进了稻田，镰贪恋地斩割着一墩墩、一把把稻谷，此时才真正体会到丰收的喜悦。

昔日稻田丰收图景，已描绘在半个多世纪前的底布上。如今站在田埂上，踩着松软潮湿的土地，久违的稻田梦境般再现。田间的小路上，姑娘们穿上艳丽的红装、乳白的长裙，扬起纱巾，牵飞气球，一时那粉红、蔚蓝、淡紫、橙黄与秋风共舞。背景就是一抹金黄，那是贵重的熟金颜色。一个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女子，以她的胆识建起农业合作社，引进天津农科院优良品种，施用山东黄腐酸有机肥。土生土长的农家女，将盐碱洼地与现代农业科技结合在一起，在这原本贫瘠的洼地上创建出惊人的奇迹。高和华说：“今年我下地干活，两个膝盖都泡烂了，那会儿命都要搭上！”话虽简短却好沉重，让人不由肃然起敬。话锋一转，她说，“稻田最美的时候是开花那阵，低头一闻满洼是一种清香的味儿。”稻花香就有稻谷品质的好，是能卖出好价钱的。“要把咱黄骅盐碱地水稻打出去，不久收割机就要进地收割了，欢迎再来。”临走，高和华向人们招招手，风把短发扬起了几绺。半槽引水渠的水沉淀得清澈见底，小鱼秧无忧无虑地游上游下。几只野鸭匆匆从头顶飞过，飞过这片金黄，飞过湛绿的冬枣林，飞去了南排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