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26日
第06版:06

唤醒黎明的树叶

朱林路

天刚蒙蒙亮,星眸还闪着微光,“唰—唰,唰—唰”的扫帚声让乡村的黎明到达了村头。舒缓、怅惘、惋惜……莫名的忧伤从记忆深处扩散开来——我目睹了那个挥不去的身影,一位早起的环卫工人正在清扫昨晚风雨吹落的铺满街道的树叶。

我站在小城街头,看着清洁工把湿漉漉的落叶一堆堆堆起来,那些树叶像金色的小鱼沾满泥水挤挤挨挨着。我想着此后他们的归宿——被运到垃圾焚烧厂,或者被运到某个有机肥制造车间。可多年前,我是当作“食物”带回家的,为那些换钱的小羊冬天长得肥实些。

没有树,没有树叶,乡村会少很多生命。穷困的年代,庄户人家都喂养些羊啊、猪啊等能养大卖钱的牲畜,牛是不敢养的,喂不起,庄稼秸秆还不够做饭的,哪敢喂大牲畜啊。羊算是小牲畜,只要秋后勤快些,搂足了树叶,就能坚持喂到春草发芽,即便冬天下窝小羊羔,也能对付过去。小羊羔吃了春草贴了膘就是到手的钱了,哪个庄户人家的主妇不会算这个账呢。

深秋的落叶会早早地唤醒乡村的黎明,唤醒那些品质勤劳、满身烟火气息的乡村妇女。母亲就是其中的一员。每当深秋的午夜窗户纸“呼嗒呼嗒”一响,母亲就睡不着了。她有时甚至摸着夜色就起床,走向村头的树林。我一觉醒来,母亲已经背回几大包树叶了。她不敢迟,起得晚了,树叶就少了,村头的树林就那几片,可去扫树叶的人很多。要是遇上刮大风的夜晚,她也会从暖暖的被窝里摇醒还在梦中的我和弟弟,搭把手儿,我们扫,她往家背。

有时,母亲一边用扫帚扫落叶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树叶就是这些树恩赐给咱们的食物啊,树林就是鸟窝,庄户人就是一群鸟雀儿。现在回想起来,母亲说的话真是在理儿。从远处看,村庄就是一些低矮的房屋,它们在杨树、柳树、槐树、桑树、枣树和椿树的怀抱里,是聚集着的小小的鸟窝。它们不是被天空压着,相反,魁梧高大的树木把天空支撑起来,温暖地包裹着这些鸟窝。命运把母亲安排在树林里的鸟窝中,就意味着她要勤快地“絮巢打食儿”。母亲扫了一年又一年落叶,从来也没有和我们说出“无边落木萧萧下”“霜叶红于二月花”这样的诗词。她只知道,那些飘落的树叶,能温暖过冬牲畜的肚腹。她不在乎树叶红了是不是爱情,树叶始终绿着是不是生命,她在乎的是有风的夜晚起不了早会扫不到树叶。

村南的土崖上是一大片茂密的柳林,滋养着村子。大人们常去树林里去寻锅叉、锹把。夏天,我和伙伴们去捕蝉、捉迷藏。上小学了,我还独自一人去树林里扫过树叶。太阳懒懒地刚刚升出地平线,树林里的雾霭还没散尽,我已经扫了几大堆了。为了等待新一层树叶落下来,我就独自偎在一棵树下看几只麻雀在树枝上跳来跳去。我想,什么时候要能起一阵旋风,把所有的树叶都吹到家里去多好啊,母亲就会喂养好多的羊,也不会再把黎明时我的瞌睡带到树林里来了。

几年以后,人们不再去争着占林子扫树叶了。地里长的粮食吃不了,前屋房后柴草秸秆都没处放,家家争着找地方盖新房。但村里的几个老婆婆还会在深秋的早晨或正午,到村头稀疏的树林里去扫树叶,即使堆在猪圈旁边沤烂掉,她们还是照常去扫。她们感念那些一片片或黄或红的树叶是给予乡村的食物,一定是承载了她们对于穷困生活的记忆。对我,或者像我一样的那些乡村少年,是记载着我们童年故事的一页页日记。

后来,我离开了乡村,知道了树木和叶子对于涵养水源、净化空气的巨大作用,但我还是愿意以母亲的一句话来印证树叶对于乡村的哲学意味:有树就有村庄,有树叶就有羊群。母亲还说,只要树叶黄了再绿,人就不会饿死渴死。我也似乎读懂了惠特曼,他的诗行不应仅仅是草叶,也应该有树的叶子。那些纷飞的落叶,那些经了阳光和风霜的叶脉,诗行和句式绵绵长长,像一片片金黄色的诗笺飘向大地。

我常在深秋的时候驻足小城的街头,独自瞩目那些飞舞的树叶。我会想,如果问一个城里的孩子,树叶能干什么,他可能会说吸进二氧化碳,呼出氧气、净化空气,也许会说制作叶子标本,或者美化环境,他可能会说出喂羊吗?我不敢再去看环卫工人清除落叶的情景了,我怕再看一眼就会看到那些秋天的树木注视着飘舞的树叶热泪横流。

这几年,乡村的树木越来越多了,绿化林、经济林、防风林,一片片、一行行,簇拥着越来越洁净富足的村庄,只是没人再去扫落叶了。母亲老了,我常回小村看望她,还要到村头的小树林里,看秋日的阳光里那些翻飞的金黄色的落叶。我背依在一株白杨树身上,抬起头闭上眼睛,倾听那舒缓的“唰—唰”声,尽管那声音里弥漫着经久不息的苦难气息,却更让我感怀——少年时代那些被树叶唤醒的黎明,像一个破碎的梦,忧伤而幸福。

2021-11-26 朱林路 1 1 沧州日报 content_41952.html 1 唤醒黎明的树叶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