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绿化带里有一块假山石,人来人往,车辆川流不息,少有人注意到它。
春天的某个清晨,我偶然一瞥,竟发现石头上摇曳着一丛浅绿色的植物。走近一看,原来石头的窝孔里长出了一株荆条,而且还开出了淡紫色的穗状小花。
这块石头何时放置?我不知道。更不知它经历了怎样的风雨雷电,怎样的刀削斧砍,怎样的长途跋涉,才在这里安家落户。
在遇到荆条之前,它一定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命如一潭死水,波澜不惊。
一粒种子不知从何而来,落入它的怀抱。它欢喜地接纳了种子。阳光、雨、空气,催生这粒种子发芽、扎根、生长、开花。有阳光有空气的地方,一定就有生命。
从此,一块石头有了生机,有了温度。它看到了那蓬绿在它的怀里生长,它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它感受到了生命的力量。喧闹的白天,石头和荆条一起欣赏着路边的风景。寂静的夜空下,它们交头接耳,私语着属于它们的小秘密。沙沙沙,嘻嘻嘻,那是一场生命与生命的交流,是灵魂与灵魂的碰撞。它们相依相偎,相濡以沫,不知送走了多少孤独和寂寞。它们知道,即使秋会来,花会谢,叶会枯,那又怎样,生命还会重来。
有一次,我还看到一只小小的蜜蜂,低下头使劲儿亲吻着一朵荆条花。它没有忽略这朵小花的存在,说不定还能酿出香甜的荆条蜜来。
我很想大声地告诉路人:“你看,你看,石头开花了呀!”
在医院,遇一老人。
80多岁,背驼,耳聋,因心脏不舒服,住院治疗。
一儿一女都在外地,恰好保姆也不在身边。
老人办完住院手续,给儿子打电话。反复叮嘱儿子,回来的路上,千万别着急,千万别着急。
挂了电话,他轻叹一声说:“唉,一生病,就给孩子们添麻烦。”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对旁人诉说。说话间,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
医生询问病情,他絮絮地从20年前说起,自顾自地一直说,一直说,没有停的意思。那个年轻的医生明显有些着急,不断引导他,没有效果,只好无奈地笑笑,继续听。
临近中午,我去打饭,顺便给他带了一份。
他赶紧拨通电话告诉儿子,他住几楼几床,正在吃午饭。让儿子下了车,一定要先吃饭再来医院,千万别空着肚子。
老人坐在病床上,有些心神不定,隔一会儿望望外边。门一响,赶紧用一只胳膊撑着坐起来。
几次三番后,他又不放心地拨通电话,很大声地叮嘱儿子,一定要吃过饭再来医院。
他的儿子应该年龄不小了,50岁,或者60岁,但在老父亲眼里,仍然是个孩子。
下午三点多钟,一位50多岁的男人急匆匆地走进病房。老人面露喜色,第一句话就是:“你吃饭了吗?”
男人回:“吃了。在旁边小吃店,吃了一碗烩饼。”老人松了一口气。
男人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和老父亲聊天,先讨论病情,然后,掏出手机,给老人看小孙子的照片,描述小家伙是多么聪明多么调皮。老人仔细端详着照片,愁苦的表情一扫而光。
男人剥了一个橘子,递给老父亲。老父亲接过来,又掰下一大半,递给儿子。父子俩坐在那儿一边聊天,一边吃橘子。病房的空气中,除了消毒水的味道,还弥漫着淡淡的橘子清香。
这世上,能治愈疾病和伤痛的,除了药物,还有亲情和爱。
晨练时,突遇瓢泼大雨。急寻一屋檐,避雨。
俄顷,一个男人推着自行车,狼狈急行而至。在离我几米远的屋檐下,支好车子,抹了一把脸,蹲在屋檐下,打电话。
“娘,你干啥呢?咱家里这会儿下雨呢吗?城里这雨下得可大啦。院子里有啥东西,你千万别管,别出来。东西不要紧,淋了就淋了,坏了就坏了,咱不要了。要是摔个跤,可就了不得啦!”
“娘,你知道吗?去年咱村林子他老娘,下着雨,非得去院子里拾一块盖帘儿,一下子摔倒了。这一跤,可不轻,把胯骨轴子摔坏了。做了手术,换了一个不锈钢的胯骨轴,花了好几万。一年多了,还走不了路呢。人老了,骨头都酥了,不好恢复了。”
电话另一头说什么,听不见。只听男人又说:“娘,我早到了工地上了。这会儿干不了活儿,在办公室喝茶聊天儿呢。放心吧,别惦记我,你管好自个儿就行啦……”
男人还在絮絮地说着。一股暖流,通过电话,在老母亲和儿子之间缓缓流淌着。
我扭头仔细看了一眼男人,黑,瘦,个子不高,一头乱发,白发丛生,像秋风中飘零的苇花。上身穿一件不合身的旧运动服,下身是一条脏乎乎的旧牛仔裤,脚上是一双廉价运动鞋,上面斑斑点点。
雨小了,他起身推起自行车走了。我看到他的衣服后面印着“某某中学”的字样。他的背影平凡又渺小,没入人群即无处找寻,但又大到充塞天地宇宙。
特别喜欢去一家超市。有时买东西,有时进去闲聊几句,临走时,总不忘抬头望望屋角的鸟窝。
超市开了七八年了。最初,屋角那儿只有一个椭圆形的鸟窝,里面住着一对燕子。后来,鸟窝越来越多,一共有十几只燕子。甚至超市的监控上面也搭了一个小小的鸟窝。
男老板瘦高,光头,东北口音,说话慢吞吞的,自带东北人的喜感。女的个子不高,扎一个马尾辫,圆脸,很俊俏,爱笑。这些年,两口子没少为燕子操心。每天晚上都得看一下,它们是不是都回来了。有没回来的,就给留着门。遇到不好的天儿,给燕子撒点小米、大米啥的。有时候小燕子从窝里掉下来,他们赶紧蹬着梯子给放回窝里。“燕子是益鸟,来家里,很吉祥的。”女人说,这些年生态环境好了,燕子越来越多了。
白天,大燕子除了飞进飞出地觅食喂食,就是站在屋里的电线上叽叽啾啾地叫。小燕子张着小黄嘴儿,在窝边探头探脑,好奇地看着下面。花花绿绿的商品,进进出出的顾客,因了这些燕子,显得那么生动,那么不同寻常。
冬天,超市里的鸟窝都空了。男老板乐呵呵地说:“这一窝窝的燕子没准儿都是亲戚,七大姑八大姨的。它们都认得家,每年春天都回来。”
女人搭腔:“人去南方旅游,还得坐飞机乘火车的。燕子扑啦啦地飞走,扑啦啦地飞回来,人家连路费都不用花。”
她笑,我也笑。想想七大姑八大姨的一大家子,组成一个燕子旅游团,每年秋天飞到温暖的南方过冬,春暖花开了,再一起飞回来。多好。
天气暖了,它们回来了。
生命中,总有些不期而遇的美好,明媚了我们的眼睛和心灵。那是一块寂寞的石头上开出的花,是病房中父子合吃的一只橘子,是雨中屋檐下儿子打给母亲的叮嘱电话,是超市里燕子的呢喃,是这个尘世中活着的温暖与美好。如果心灵是一朵花苞的话,因了这些美好,花苞会一瓣一瓣地慢慢绽放,直至完全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