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淡淡地在大苇洼上弥散，一个宏阔的大洼就显出几多宁静。进水闸处却是一番喧腾，一条清幽的水渠向南连接南排河，去冬积下的河水源源流来，从泵站的水口喷涌而出，翻卷着，旋转着，在石砌护坡上飞溅起浪花。比那些低空贴水翻飞的海鸥还要兴奋的是几个打鱼人，旋网飞出一个个圆，进水时是一声好惬意的“唰——”。轻轻拉网上岸，总有三五鱼儿愤懑地撞动着网眼。指甲大小的河蟹拥挤在水边枯草下，青色是它们的本色，它们就要随波逐流，游进大洼这个伊甸园。

水流淙淙，向洼里蔓延开来。这片千年苇荡委实太大了，直至海湾的边际，与茫茫的地平线合为一线，晨光在天边抹上了淡淡的红。堤上数十年前栽下的老柳枝条浮动，缀满的芽苞更如一个个精巧的雀喙。榆树对乌黑的枝干并未自惭形秽，像周边的白蜡枝条一样，黑里藏红的花芽疏疏密密地点缀出枝干之美。槐树尽力挺起遒劲的枝干，呆滞的目光俯视着身下熟红的荆条丛。扒开树下的枯草，鲜嫩的青蒿，团团小叶蒙着灰白的绒毛。那些看似卑微的小草，一片片向上的小叶露着新生的喜悦。它们与不惧春寒编织绿毯的麦苗一样，组成大洼最早的绿色。

苇叶如一条条小鱼顺水漂行，是要去倾听鸟儿的私语吧。其实洼边深蓝的水泊并不宁静，细听“叽叽叽叽、叽叽、叽叽叽”，是远处抑或近处已难以分辨，鸟儿声音穿过苇丛在水面贴水逆波而来。西南风乍起，带去脸颊上一层笑颜，细微的水波撩动起湖水的心旂。一丛苇后游动出两只凤头，黑色的凤冠伸开，白脸掩饰了心中的羞涩，相互快意地有节奏地甩着头，一只倒行一只向前紧逼，瞬间又和好如初游进苇丛。它们的躁动竟然感动了苇丛中的红头潜鸭，一只两只，继而一群飞起，顺风行远，又慢慢转回溅落原地。潜鸭的躁动，并未影响不远处的小天鹅们，一片洁白里它们济济一堂自在地梳翎洗浴。

新水潺潺，荡起的涟漪亲吻着草台萎黄的唇颊。大草洼，越过了冬日晶莹的冰封，越过春来带着春信的风的寒意，一任三九里刈割后的苇茬和低矮的残秸睡意迷蒙。空阔的水泊映着蓝天的流云，水天竟然是两个相同的平行世界。附身水畔，将手浸在水里，感觉鱼儿低声的吟唱微微碰撞着手心。扒开洼里人打苇残留的苇秆，一支支新苇由泥地向上探寻着阳光，芽尖带着赭红，不久会刺破蓝色水面，展开一洼嫩绿。两三只小蜘蛛在身前急速地爬上苇茬，稍作停留，依然疑虑地潜进水下，观望着面前人这个庞然大物的一举一动。两只瘦小新生的水黾不以为然，用令人惊叹的轻功在水面游弋自如。

大洼深处，雁群分散地在水面游动觅食，几只老雁伸起长颈遥望过来。望远镜中，那些混在鸿雁群中的白点是十几只白枕鹤，或高视阔步，或扇动翅膀就要翩翩起舞。不知何因，或是鹰隼窥视了鸟儿们的营地，大洼西南部的众多鸟儿起飞了，或十几只或上百只，十群、二十群、四十群，竟有六十多群向东部移来，鸿雁、灰雁、野鸭，嘎嘎、嘎嘎……叫声或急促，或悠长，或轻亮，或雄浑。在大洼上空，伴随它们的身影向东，向北、再向北。晨光里的静谧没有保持太久。

流水缓缓，增高了北岸小河的水线，一对娇小的斑头秋沙鸭无视缓慢起飞的一只苍鹭，雄鸟在前，乌黑的眼眶在洁白的头颈前格外醒目，头上的黑斑、黑白相间的身羽透出圣洁的美，身后的雌鸟灰褐的后颈和浑身的麻灰也相得益彰。那只形单影只的凤头麦鸡在苇边踏泥而立，小步轻挪，亦行亦停，炫耀它墨绿的衣襟、高扬的一束冠羽。洼里的环颈雉从来不是从容的鸟类，它终于在人们并未走近的草丛中跃起，翅膀扇动的频率急促，身羽恰好高过那对秋沙鸭，拖起长尾飞跃宁静的小河。

北小岛的背风处，是雁群的隐秘处，感谢大洼人不再插起长长的迷魂阵，不再在苇丛拉起长网。洼边，申爷的孙子带着十几个职工栽下一排新柳、一排盐松。如今他已是湿地的守护人。那是几十年前，也是开春季节里的一个凌晨，申爷穿上皮衩在寒彻的冰水里推着小排子缓慢移动，率领着二十多条汉子十几条小排子半围了沉睡的雁群，随着申爷一声呐喊，二十几根大抬杠齐声怒吼，铁砂冲破火光倾泄向仓促起飞的雁群，上千只鸿雁倒在血泊里，演绎了哀鸿遍野的惨状。那是洼里人最后一次围雁，不久，申爷呆呆地站在洼边，看着大马车拉走了那些大抬杠去上缴。小河转了一个弯，这里也是大洼鱼儿最多芦苇最高的肥美一角。大雁浮动在水泊，和水泊一起涌动；中白鹭七八只悠然伫立，俨然潇洒的白衣秀士，修长的颈项弯出一个个美姿。近岸空荡的水泊、齐刷的苇茬里，大群黑羽白额的骨顶鸡拥动着，二三百只，抑或还多。欢愉地潜水、浮出，再潜深，再浮起。蓦然间，鸟儿向水泊深处疾疾游去，身后一个个尖形的扩散的水痕，交相叠压在一起。更多的鸟儿不情愿地扇动翅膀，在苇茬上踏水疾行。几日里的倒春寒凝结的薄冰踏碎了，扬起的水珠齐飞，晶莹万点，银光涟涟。一隅的惊扰，整个大洼已不再沉寂。两只褐黄的苇莺落在水边的芦苇上，和苇穗一起摇动，惊愕地欣赏着大洼里这一盛大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