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从来就这样,我心中装着白亮亮一线水,不枯,不败,静静的水面反射着疏美的粼光,就像掉在峡谷里的一片云。直到我大难不死,奶奶用下巴轻触着我额头,慢条斯理地说:“孩子,你保住命,多亏遇贵人!”奶奶是个纯粹的人,一直用心灵的角度述说世界。那时我小,什么都朦胧,但确实记下了,那线水是运河,贵人是老艄公。
老艄公像雾像烟又像风,每年出现一次或两次,多是在烟雨迷蒙的日子,驾着小船,沿着蜿蜒的河道顺流而来。每次到来的落脚点,都是河西岸那歪歪斜斜躺进水面的垂柳树,柳条上,细长的柳叶那么灵动,像是咬住枝条的小鱼。老艄公把小船栓在柳树上的那刻起,那片水域便成了他新拓的宅基地。
在垂柳树处走到堤顶,是掩映在绿树下的青砖灰瓦房。我们家最接近运河,白天看着涓涓的流水抒情,晚上枕着水声入梦。在我记忆中,运河水多是温柔的,只有春夏水盛时,才见浩淼。但也没见过传说中的那种波涛汹涌、咆哮怒吼、一泻千里的壮观气势。
这块水面较宽。春风水暖,堤岸冒出的灰绿色蒌蒿和紫红色苇芽,地毯般掩盖了河道两边原本冬天的苍凉。风一吹再吹,很快就是一片翠绿了,夏天,茅草,芦荻吐出雪白的丝穗。还有水鸟扇动翅膀冲天,收翅,俯冲下来,一头扎进水里,溅起爆米花似的水花。
如果不是美妙的唢呐声破空洒播,没人知道芦苇浓密河道里,何时隐藏着一只小船。船很小,船的一头有个拱起的竹棚,应该是老艄公避风避雨避烈日供休息的地方。和我们隔岸相对的东岸,是桃营村,正赶上集镇,人头攒动,很见繁华。很多人被唢呐声吸引,围到河边,伸出鹅长脖子,看一个人站在船头,脖颈高昂,擎起的唢呐冲天,一曲《向阳花》在黄铜的喇叭口顷刻流泻出来。
人群中,一位佝偻着身子的耄耋老人,若雪的胡须顺着风向飘。他看到船,顿生感慨,侃侃而谈。老年间,运河古道,哪见芦苇?居家夹岸,以水为盛,以河生息,以航达裕,有水有船,官船客舫,舟楫相连,帆墙林立,百舸争流,日夜川流不息,笛声不绝于耳。有一种甲板上能装大车、上牲口的大船叫“摆渡”,升帆叫打篷,撑篙叫撑挽子,挽子头上装有铁器,能刺能勾;划桨叫“搲”棹。大运河,深藏着中国巨大繁荣的神秘信息,有着特有的清新与秀丽,透明,悠长,水流潺潺,宛若一条玉带逶迤。老人神采奕奕,勾勒着尘封的历史画卷。
老艄公到来后,并不上岸,任由小船在水面上动荡。唢呐声响过一次,便不在响,他更多时间,倚在竹棚边,闭着眼吸烟,这是一种享受。眼虽闭着,却能看见一个斑斓的世界,或者故事。有人好奇,疑虑,意欲一探究竟了。
老艄公听到东岸有人喊:“老人家,能不能帮我渡河到西岸,有急事,来不及转桥了。”老艄公不怠慢,急速解去绳索。撸桨在老艄公手里灵活妙用,船头泛着漩涡,显得水流湍急,渡河人挂着笑脸,不像有急事的样子,跟他打招呼,热情地聊家长里短。老艄公或笑或不笑,除去“嗯嗯,啊啊”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被渡过河的人,觉得老艄公透着诡异,头脸像罩着一层面纱,虽然薄如蝉翼,却又揭不开。但他肯定地说,这是一个外地人,他在老艄公专心摆渡时,曾撬开船舱的活动板,看到船舱内有煤油炉,米,面,和最简单的生活用品。更奇怪的是,船头有一张渔网,竟是没下过水的新网。
老艄公悄悄走了,正如悄悄地来。他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也许只有行脚的小船知道。
奔腾的大运河,跳动着时代的脉搏,多少年来,光阴不朽,它也不老。
有些事故,必然会成为故事,我就是。
那个伏天,闷热,天地间蒸笼一样,运河水成了孩童的天然浴场。奶奶再三恐吓,河里有水鬼,专吃小孩,哥哥和几个小伙伴凑在一起,胆就肥了。我比他们小一点点,他们洗澡,我只抓鱼,我是小孩,抓不住大鱼、大虾、大螃蟹,抓些小的总可以了吧!我在捏造自己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都是晴天。
河边水草很旺盛地生长着,很久没下雨的缘故,河水格外清澈,能清晰看到有鱼在草间游弋。看到鱼,我脑体上主管欢乐的松果体已经膨胀,我脱掉鞋,扒开水草,小鱼顶着波纹,四处溃散,鱼那么小都敢往深里游,我当然不怕。接下去,脚下的基础被谁一抽,立马悬空,手脚乱舞,两耳都是自己拨动水的哗哗声,我用尽最后一点气力,还是泥人般化解在混沌里。
我是被老艄公救起的。人们认为老艄公不再来的时候,他又来了。他刚把绳索栓在那棵柳树上,哥哥们嬉水尽兴,是一只水鸟的鸣叫,把他目光牵过来。只一眼,他立马断定有人发生意外,老艄公懂水,三米深的运河水,他能劈出一条水槽,而且露出上半身,像旗鱼一样畅行。老艄公托着我走到堤顶,妈妈哭着跪恩人,奶奶哭着跪河神,奶奶说老艄公就是河神。
大运河从南到北,串联起繁华与生机,记载下苦难和沧桑,这条河流,是一代代中国人情感的归宿。老艄公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悠扬欢快的《向阳花》,又在运河响起。
我被救起的第六年中秋节,唢呐声响过后,奶奶依旧对老艄公表达谢意,他这次没有拒绝。宴席上,老艄公说,挺简单的事,他前邻有一个女儿,老两口反对她远嫁,她还是嫁了。她就嫁在东岸的桃营村,日子过得不是很滋润,没脸回家。老人想女儿,唏嘘掉泪,也撂不下老脸。那女娃是听着老艄工吹的《向阳花》长大的,老艄工就装作打鱼的,唢呐声声,那是呼唤。他每次把老人的好消息捎过来,每次把这女儿的好消息带回去。一线水连着两张脸两颗心。老人太老了,女儿答应回去看父母了,这些年我做的这些,就是为今天。
渡河,是把人渡到生活彼岸;渡心,是把人渡到理想彼岸,老艄公都占了。永远的运河,美丽的运河渡,老艄公完成了他的使命,再也没有来过。时光的渡船,只留下一道长长的划痕,扎根在记忆里,历久弥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