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5月27日
第06版:06

在河之曲,遇见先贤

张徽贞

韩国胜 摄

这个春天,最好的消息,莫过于大运河全线通水了。

有了水,河才是河,码头才是码头。有了水,河边的一切就都活了过来,就有了生机和灵气。

清风楼,南川楼,朗吟楼,倒映清波中,如梦如幻,仿佛能听见飞翘的檐角上,昔日铃铎在风中清脆地响;仿佛看见古人登楼畅叙,兴起吟咏诗章,一派豪情。

而在河之曲,在那一片灰色的赣派古建旁驻足,则一定会听见书声琅琅,嗅见墨香花香。

“几”字弯的水边,在那座叫沧曲的书舍,不只看见、听见,更有令我惊愕继而景仰的遇见。

书舍坐落的地方,现在叫百狮园。此时节,浅翠浓绿泼洒了满园。曲径通幽,行走间,只顾仰望天上悠荡的纸鸢,转过半圆形的山墙,却已不辨西东。

恍惚走进了一片私家园林,它的主人是张延绪。当初的书舍该不是这样的江西建筑。但我希望是。因为他的父亲张文炳,那位顺治年间的进士,曾任江西道监察御史。文炳以刚直著称,又多才多艺,他的字宕逸,他的诗古淡,他的画师法米芾,他画的墨竹,清劲拔俗,一如他的为人。

人世间,有时很多渊源是说不清的。

如果回到雍正三年春,我来此时,迎接我的该是延绪。我心目中,他是一位谦和宽厚的长者,以自家墅舍,为家国育才,没有点大胸襟大情怀,何以为之?史说,他不慕荣利,曾考授国子监典簿却不赴选,而选择了闭门著书。延绪能诗且善书画,这一点,也像他的父亲。

那片别墅紧邻运河,河边蒹葭苍苍。站在墅前,向南望去,是他祖上的墓地。往上数九世,那位叫张缙的先祖,曾经在沧州做知州。

不只在延绪眼里,就是在今天的人们眼里,这位张缙大人也是一位人物。沧州文庙名宦祠里,他名列其中。他是个有故事的人物。

张缙在沧任职之后,一路擢升到南京户部左侍郎,官至二品。三朝为官,无论在基层还是到高层,他执政有方,为官清廉,人品能力深得上下认可赞赏。他曾七次上书请辞,皇帝都不应允。七十三岁时,终于恩准他致仕。本是山西阳曲人的张缙,在沧为官时,十分体恤百姓,历次水患中赈救灾民,把民众的疾苦放在心上。据说,他离任时,百姓拉住车辕,卧道哭泣挽留他;而当他告老还乡,再次路过沧州,又有百姓迎着马首,络绎不绝地欢呼。

一个好官,是如此深受民众爱戴,沧州乡民又是如此纯朴真挚。那一刻,我猜想,张大人一定会感动得老泪纵横。

于是,沧州,就成了张缙择一城而终老的地方。在沧定居11年,直至他83岁终年。沧州人把他当成了真正的沧州人。他也对这方土地寄以深情,最终在沧州运河边上枕涛长眠。之后,守墓人立村张家坟。正是如今百狮园这片土地。

据说张缙生得器宇魁岸,风神秀朗。想象中,延绪一定也继承了祖上的优秀基因,至少,如此襟怀的人,无论样貌如何,气质一定峻拔伟岸。

他也一定是个有人格魅力的人。否则,他的书舍,断不会“南北名人,声应气求,极一时之盛”。

此时,我走进的沧曲书舍,曲水流觞,古木回廊,主体是三百年前的古建迁建而来,三进六天井,门窗木雕精美,屋宅布局古雅,一派岁月沧桑,尽在其间。四时,这里都会是极美的,紫芝春茂、池荷夏媚、篱菊秋芬、沧桧冬荣,是古时对这里的描述。

书舍中弥漫的天然木香,让我顿时心神安泰。

曾经被一幅黑白照片打动:纷纷扬扬的雪片从天井落下,在地上积了一片白。300年前的某一天,也有过这样的情景吧?那些勤奋的学子们,是在雪中兴奋嬉闹,还是守着火盆冻得搓手跺脚呢?

沧曲如在画中。一脉江南的韵味,落成北方的素影,看清凉的河风,掀动光阴的书页。似水流年里,时光斑驳处,那些曾在这里驻留的人,我与他们,渐次相见。

除了延绪,我还会在这里逢着两位乡人。他们是在此讲学的老师。一位,是河间人左方焘;一位,是沧州人李之崋。

想当年,沧曲书舍“多士云从,构室肄业”。想象着许多来此修习学业的士子,在繁华的南川古渡上了岸,回望一眼对面的南川、朗吟二楼,目光便投向这座他们梦寐以求的精神圣地。眼前一片大好风光,七亩的园子,三面环水,亭榭轩敞,野圃青畦,柳岸渔歌,远浦归帆,如许景色,横看竖看,都是一幅画。慕名而来的他们,惊鸿照影,不觉人已沉醉。

“沧曲十六景”的园林固然景致,运河边清雅优美的环境,虽吸引力大,但学子的追随,主要与这里的学长们有关。

李之崋,四岁就以“雪深绿萼肥”对祖母“雨冷黄花瘦”联的聪颖少年,每天一篇作文,日日精进,受人称道。后来有《铁狮赋》传世。史载之崋能诗,高唱流逸,间为刻削之词,尖颖动人。想想,一个人的诗,超拔飘逸,又凝练凌厉,极为出色且能打动人心,该是怎样的才华出众?他的母亲,是左副都御史、河间左敬祖的孙女,出身诗书世家,博学能文。父亲李瑶早逝,之崋幼时,母亲全权负责教育,就凭教出的五个孩子都那么优秀,也知这位女子学识不同凡俗,虽然连名字也未留下。而之崋创建书舍的动机,据说就是因为母亲的嘱托。

之前,他在自家的书房“即山房”教授学生,后来因为跟从的学生太多,房子太小,实在容不下,就想另找个地方。那年,他找到延绪,积极筹划,带头捐助,许多士绅也慷慨解囊,只用了一个月,就在延绪捐献的别墅野云亭中营建了书舍。因在河弯处,又叫沧曲书院。那是一座砖木结构的三楹讲堂,两旁排列了五十间学舍。之后,还筑山挖塘,莳花植树,沧曲就成了当时一方胜景。

不只学子云集,名流雅士也纷纷而来,驻足题词,天天来人络绎不绝,“殆无虚日”。以至于这么多房舍仍不够用。

而主教左方焘,是左敬祖的孙子,也是李之崋的舅舅。方焘的母亲又是延绪的妹妹,延绪便是他的舅舅。论起来,之崋该叫延绪舅姥爷。

史载方焘博及群书,沈潜性理。谆谆以正学术,维明教为己任,士习大变。三人皆是为人为学从教端方热忱之人,一时引领了沧州助学、研学的良好风气。不少穷苦人家的孩子,在这里受到资助,得以继续学业;多少士人在这里得到名师指教,考取功名,走上不一样的人生。据记载,书院学生中,自雍正丙午科(1726年)至乾隆元年丙辰(1736年)恩科乡试,中举者30余人,仅雍正丙午、己酉两科乡试中试者就达15人之多,堪为地方办学的楷模。

两大望族的联姻,延续了诗书礼义的文化传统,成就了一座在沧州留名青史的书院,也书写了一段沧州教育史上的佳话。

阳光从天井、从窗格里洒落,书舍中氤氲的醇郁木香,混合着墨香、花香、茶香。在一曲泠然悠远的古琴声里,我四顾之下,看到了那块“乐群敬业”的牌匾和那副对联:

无绳系日,这一寸光阴,莫教任着他容易放过;有路登文,那几层阶级,直须拼得俺实地踏来。

这是教学子们珍惜寸金光阴、踏实上进的励志之语。

于是,朱轼,从墙上的画像中走下来,向我颔首致意。

我说,先生是江西高安人啊,如何被沧州人这样地虔敬着?

先生说,我与沧州有缘啊。

果真是有缘。不只路过沧州,在书舍宿眠,写下这意味深长的匾联,而且,他是提携左方焘的伯乐,又是李之崋的老师。两个人何其幸运,沧州何其幸运。这位因为崇拜苏轼起名朱轼的先贤,是何等人物?

他居官廉洁,刚正不阿,治水赈灾医民选才,是惠政爱民的好官;且“束其励行,通经史百家”,是程朱学派的重要代表,才学大到被康熙帝视作左右手。三朝元老、乾隆帝师,官至太子太傅、文华殿大学士,兼吏兵二部尚书,跻身相位,当朝一品,真可谓恩宠极人臣之分。

这样一位大人物,自然也有许多故事传说。

话说他给弘历也就是后来的乾隆帝当老师时,在懋勤殿设讲坛,弘历是行过拜师礼的。这位老师十分严厉,连雍正帝也觉得有点过,就对朱轼说,对皇子,教育他做王,不教育他也为王,先生何必这么严格呢?朱轼答:教育好他,他可以做尧舜那样的贤君;教不好他,就会成为夏桀、商纣那样的暴君。此话虽尖锐了些,却是正理,雍正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乾隆登基后,非常感激和尊重这位老师。

朱轼常常受命为朝廷选拔人才。某年科考,他被钦定为主考官,侍郎刘碧为副主考。雍正帝密召两人定下考题。国舅让亲信给正副主考官送来黄金、锦缎,请主考关照他的儿子;一些官员也送礼品请求关照亲友。刘碧贪财泄露了考题,朱轼则连夜带上全部礼单、礼品进宫禀告皇帝。可想而知,刘碧和国舅及诸官员被处理,朱轼则请圣上暂缓人事,重新出了考题。结果选拔出一批文章锦绣、见解独到的优秀人才。雍正帝为此赐匾“朝堂良佐”,并赐题诗“高岳生良佐,兴朝瑞老臣”的御扇。

因了这样的故事,如此爱才且正直的人,他与沧州、与书舍的缘分也就顺理成章。

那一日,朱轼勘查河道,沿运河船过沧州,来到南川楼头,被这片书舍驻留了视线。这里的主人,他听说过,书舍的名气,他也有耳闻。于是弃船上岸,缓步走入书舍。

就是这次不经意的来访,有了一次相见恨晚的会面,有了一场心情愉悦的畅谈,也有了慧眼识珠的一段佳话,改变了两位贤者的人生走向。

政治上有重大建树的朱轼,尤其看重培育发现英才。他和延绪、方焘、之崋的话题,该是经天纬地,纵横捭阖,议及治国方略,人才选拔,更多的则围绕教育。有趣的灵魂或早或晚总会相逢,智慧的心灵总能碰撞出火花。谦虚的朱大人,不吝向方焘请教,竟然对他的学问之深厚大为惊讶。于是在朝内广泛宣扬他的事迹。方焘后来被授山东知县,署青州同知,与朱大人的推广举荐直接有关。善于识才的朱轼断不会看走了眼,方焘上任后果然出色,不但清正廉洁,且能力非凡。雍正八年山东发大水,他赈济灾民,亲力亲为,一方百姓全部得以周全安顿,没有一人饿死。

朱大人对之崋,更是青眼有加。雍正四年,之崋负责水利工程。朱轼与怡亲王联名保举他,给他加知州衔,享知州俸禄。雍正九年,水利工工程竣工,之崋成绩突出,朱轼又以一等保举,交部里核议,奏请给予他加级奖励。后之崋被选授云南蒙化府掌印同知,又山西潞安府同知,署辽州知州,政绩卓然。

这位朱轼大人,可谓一颗公心,一双慧眼,两袖清风,十分用心,为国选才荐才。而沧曲书舍,也让这位朱大人赞赏有加,除了题写匾额、对联,还作《沧曲书舍记》,并不吝辞章予以褒扬,说沧曲“将接踵鹅湖、媲美鹿洞,则西河之流不竭,东山泗水亦可溯泒而寻源也”。那鹅湖书院和白鹿洞书院,是朱轼老家江西的著名书院,在当时可是鼎鼎大名、数一数二的。与之相提并论,无异于给了沧曲书舍一个至高的评价。

我在书舍中流连,忍不住好奇,问朱轼:大人,这是你对沧州的偏爱吧,是不是有些过誉呢?

我想很多人都会如我这般疑惑。

朱大人笑而不语。我从他的笑容里,分明看出这样的回答:沧曲,沧人,担得起这声赞誉。

我顿然了悟,先生与沧曲,与沧人,是有种心意相通的亲近的,他或许在这里、在这些人身上,发现了自己。

且不说先贤们都是博学重教之人,单是那些如同复制般的情景,就如历史天空中的星辉、美好灵魂里的馨香,感动流传,濡染后人。张缙被沧州人当街拦车迎马,挽留复相迎;左方焘致仕之日,百姓携酒追送百里之外;左敬祖为官十二任,清正廉明,刚直不阿,敢于直谏,被康熙帝称之为“左公吾师”;朱轼在七十二岁离世时,乾隆帝御赐“帝师元老”匾额;而张文炳、李之崋,无论在何处任职,哪个不是以刚直、敬业、亲民、有担当、有作为而深受民众称道?

沧州人的豪侠仗义、古道热肠,沧州人的求真务实、脚踏实地,谁又能说与这些先贤的品格没有重合叠加?遂想起采访运河边的老者,说起沧州的地下水自古苦咸,城里边的叫苦水井,而运河边的水井,因为河水的渗透,水是甘甜的。文化的根脉,也如这运河一般,在这一方土地上,深深浸润,影响乡风民俗,也濡染改变着人心气度。

原来,有一种东西自始至终隐含于这座书舍中、贯穿在这一段历史中,也在这块土地之上、这些先贤身上灼灼生光。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精神内蕴,从未曾随时光远去,一直在我们的血液里汩汩流淌,无论断流河水退去,还是大河浩浩汤汤。

出得书舍后门,便是河岸。盈满河床的久违的清水,在城市的怀抱里曲曲弯弯,几多留恋,几多缠绵。因了这运河,因了这河曲,因了这书舍,因了这些先贤故事,这座城市的底色上,就更多了几分情义,几分儒雅,几分风流。

大运河像一面镜子,照见远阔的天空,也照见历史,照见文脉,照见先贤们依稀的身影,照见沧州人深深植根于心底的运河情结。

这是这条河流与这座城市的隐秘约定。

2022-05-27 张徽贞 1 1 沧州日报 content_58312.html 1 在河之曲,遇见先贤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