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08月12日
第06版:06

古井镜

彭 玲

古井映着一方天,天中有微风拂柳、月笼薄云,有鸡声茅店、风雨飘舟。

古井600多岁了,看尽世间万象,练就缄默不言品性,只把幽深的水波,化为一面铜镜,折射四季的光阴流转。

古井紧傍小村,曰油坊口,几十户人家,全都姓霍。霍家一群人,披星戴月,由山西高平县而来。他们选中运河弯畔,南北通衢,水陆两便。择地而居,垒屋挖井成了头等大事。那时候,水生旺盛,用不着掘地三尺,水汩汩流淌,砌上砖壁,围上井沿,一口井由此诞生。

一弯隙地,小村偎井而活,开荒种禾,笼起烟火。小小渡口,连接运河两岸,小舟相系,农人往来,村子虽小,可也容得下颠簸人生。

井的故事,就这样从明永乐年间开始。

井是宝井,一村人赖此维生,取走多少,生出多少,从不见水少。晨昏早晚,荷锄而归的农人,早起挑水的柴夫,相聚于此,是小村的热闹。贩夫走卒,南船北马,水陆咽喉,商贾往来,在此地喝茶聚饮聊天,是运河带来的生机。

水盈如镜,照得见春衫一角,也照得见鬓发苍髯,汲水的人们,对着镜子不经意一瞥,沉沉心事就跌落到水中。

天外风雪,旗帜猎猎,于井,只是流动的云翳。它日里馈赠甘泉,夜听运河涛声,世人的千般忙碌、百般叹息,也沉沉地糅进了井里。

运河三季皆忙,燕、赵、秦、晋、齐、梁、江淮之货,日夜商贩而南。蛮海、闽广、豫章、楚、瓯越、新安之货,日夜商贩而北。税官盐商、河工纤夫、运丁水手,各色人等,往来杂沓,或志得意满,或风霜欺身,皆在一饮一啄间,在井镜中留下流年碎影。

也有怀才抱德、韬光养晦的文人秀士,走得累了,过来讨口水喝。坐于茶棚之内,怀想奔波劳苦,口中喃喃而念,可怜南北意不就,二十起家今白头。水镜照着他苍黄的容颜,不过一瞥,白云已抱日光移转,秀士飘萍万里无踪。

那一日,风涛乱滚,云阴罩野。船长惊魂泊舟,在村妇手中购得公鸡,以鸡血滴在船面,又在舱门插上几根鸡毛。甲板上摆上荤素菜肴,酒、茶、油、盐亦各置一杯。船长跪下,扑通扑通三个响头,两手高举,口中虔诚诵念。水手们大声敲锣,燃鞭焚香。船长将酒肉抛到河里,剩余菜品,水手们分食一尽,遂胆气豪壮,鼓帆起去。船远去了,那锣声、鞭声却在井里嗡嗡不绝。

那一日,大风凛凛,雨雾迷蒙,河南漕船暂泊油坊口。浩浩船队,500余只,兵弁数百押运,首尾不见,壮观难述。忽儿雨转冰花,琼英飞舞,兵弁登渡而至,买肉买酒买炭买米,随即闻舱中笑语晏晏,酬酢声喧。夜过风停雪止,扬帆之声、起锚之声不断,浩荡粮船相接而去,宛若水龙游动。云帆片影,逶迤而逝,唯留水声哗然。

又一日,茶棚中商贾私语,原来官船夹带私货土产,沿路售卖。井镜照出缨帽一角,团花袍一件,但闻两人查对货物,窃窃而语。一人云:苏木一捆,紫草二篓,藕粉一桶,香芹两包,银株六箱,黄丹二包,枝圆四大箱……另一人执笔小记,某码头上货多少,出货多少,每货赚得多少。井听在耳中,不禁微哂。若是夹带酱菜、皮毛、宫花、柿干、山参诸物,必是漕船南返。有人守岸看货,询价争竞,也有人偷偷在小码头寻得私盐贩子,带些私盐上船,交易皆喁喁暗语,可如何瞒得过沧桑老井之耳。

老井涵纳天地之气,睹城头变换王旗,波澜微漾,铜镜如墙,从不曾破碎开裂。

又一日,两老者汲水闲话,一者云:南有黄飞鸿,北有霍元甲,当真不假。那霍先生拳打西洋拳师,脚踢东洋武士,威震香江,真乃我霍家好儿孙。另一老者声音更加亢奋:世讥我国为病夫国,我即病夫国中一病夫,愿与天下健者一试。听听,霍先生这一语是如何顶天立地,真大长我国人志气。

两老者眉目飞舞,镜中映布衣蓝襟。古井听老者语,始知此村霍家一族,竟出铜筋铁骨之后辈,虽眼中只有一角云天,也不由得胸阔数尺,暗流涌动。

此后但闻麦场上拳脚之风更劲,棍棒相交之声更烈,人人以霍先生为楷模,油坊口尚武之风肆意蔓延,连村口全卤面招牌也香飘益远。

古井看遍风景,从不曾轻叹一声。从诞生那天起,悲欢皆为解饮,耳听目睹,皆与风生水起有关。它掐算了所有日月,料得到兵革终去,祸患终除,却未曾想到,运河有干涸的一天,天光云影也有无法驻留的一日。

先是无船无帆无影,然后是一角天变了颜色,从琉璃色变成了香灰色,又从香灰色变成了黄砂色。

沙尘暴从北而来,从西而来,从四面而来,劈头盖脸。

从来都是水从南而来,从西而来,从四面八方而来,淹禾倒屋,溺毙众生——澎湃的水,竟变成了汹涌的沙尘,古井惊得闭上了眼睛。

古井里的水不再汩汩流淌,仿佛被吸干了血脉。

三年大旱,五年大旱,七年大旱,小河干了,大河干了,有河皆干,有水皆染,从水灾到旱灾,从天灾到人祸,仿佛就是一眨眼的事。

汲水的人们,在井边排起了长队,人们望井兴叹,让村人饮用了数百年的甘泉,已灌不满水缸。清淤、挖深,皆不济事。人们舍古井而去,先是真空井,后是深机井,苦也好,咸也好,蚀骨销喉也好,有水即宝。

古井成了废物,被弃置一旁。为防人畜跌扑,上面严严地盖了木板。

那一晚,古井悲泣莫名,失了铜镜,连一线的天光云影也不再有。一口气闷在心里,数百年的光阴从此诀别。

500年,沧海桑田,桑田沧海,古井从未有过如此的枯肠百转。世界发生了怎样的裂变,令骄阳燃火,淀泊消隐,九河断流,草木喊渴?

树荆棘得刺,树桃李得荫。原来金山银山,从来抵不得绿水青山。原来花柳生芽,百禽鸣舞,都离不开水波澹澹。

纵是公路铁路航空代替了舳舻相衔,纵是马达轰鸣代替了马耕牛犁,没有水的照拂又如何生得一米一粟?

古井死了,记忆亦随风而散。世事攘攘,渴水的现实鞭打奔逐的灵魂。

要水,要绿,要蓝天,云起四海,雾生江南,长江水上天入地,万里奔赴京冀。退耕还林,治污清毒,栽花种草,封井育泉,千金难买的山青水秀,又一点点铺陈画卷。

日月轮转,不记得今昔是何年,忽一日,嚓嚓脚步声响起,盖板揭起,一线阳光重新投身井内。井畔有人探身,继而惊喜连连——井里有水了。

古井睁开了眼,魂聚于光,古井又托起一面圆镜。

惺忪之间,鸟声进来,流云进来,花影进来。村民闻声而至,武术公园里的游客闻声而至,惊喜之声四起,呀,600多岁的古井又活了。

夜色深浓,村人散净,风吹古井,呜呜有声,似哭,似笑,似倾诉——要有水,要有水,一水活而万物生……万涛回应,草木点头,水镜映着星月,星月齐齐泪落。

游人在古井掬一捧甘甜,浓荫匝地,笑颜入镜。

镜子照见岁月深幽、世事翻覆、得失成败、洪旱无常。古井成了岁月的教科书,成了道法自然、和谐共生的见证。

运河的古今,小村的转折,霍家拳的传说,全卤面的非遗味……那是历史的底版,也是镜子收纳的故事种种。

你想听吗?你来听吧。北斗指路,坐标运河——河北省,东光县,油坊口村。

2022-08-12 彭 玲 1 1 沧州日报 content_66323.html 1 古井镜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