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林是座城。

城里有所中学，叫槐中。

槐中有位校长，叫槐梦。

准确地说，是前校长。

槐中是槐林城历史最久、规模最大、级别最高的中学，有“进了槐中，相当于一只脚踏入了大学门”之说。这说法，还是当年槐梦在槐中读书的时候的事。

随着名校如雨后春笋般风起云涌，槐中却升学率逐年下降，槐林的学生纷纷外出就读，渐成恶性循环：好生源没了，学校成绩上不去；成绩上不去，学生大量外流。每年高考后的坏消息如同瓜果成熟期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让槐城人失望，更让无数家长和曾经在槐中读过书的人无奈叹息。

槐梦就是这个时候到槐中任职的。

亲朋好友劝他：算了吧。冰冻三尺，岂是你一人之力一时之功能改变得了的？

任前那个晚上，他一个人坐在槐中对过的马路牙子上，久久注视槐中。新建的教学楼已经找不到当年他读书时的影子了，但教室里每一扇窗里透出的灯光他都那么熟悉，他能想象得出每一扇窗下那张张伏案苦读的青春的脸，以及那些脸上对未来的无限希望。

早晨，他跟往日一样去大运河畔健步走。多年来，晨昏去看看大运河的水已经成了他的习惯。沿着大运河畔行走，看水流或急或徐，看水或深或浅，看岸柳拂过水面，或者水流挟裹着柳枝，思考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或者什么也不想。大运河每天都是一样的，却又不完全一样。每一次，他都为它散发出自然、灵动而又宽广的气息所折服。“上善若水”，他喜欢这句话。水是流动的，在流动中带走浮躁，沉淀下泥沙；水是包容的，以己之清澈洗它物之浊，以内敛的气质包容一切功过、是非、长短；水是内敛的，在流动中不断探寻自己的前进方向，遇到障碍即能释放百倍能量。

他猛地站起来：“不管结果如何，我必无怨无悔！”

就这样，槐梦带着“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决绝走马上任了。上任后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信心问题。长时间的成绩落后，已经让教职员工信心流失，更让学生对未来充满迷茫。怎么办？他要给大家鼓劲。他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教师是一个什么样的职业？就是一个善利万物而不争的职业，是一个以文教化人、引导人、润物细无声的职业。中华文化源远流长，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发展壮大提供了丰厚的滋养，积淀着中华民族最深层的精神追求，是中华民族最独特的精神标识。作为老师，我们有责任，有义务，更有信心做好中华文化的薪火传递者！否则，就是失职，就是对中华文化的大不敬！

槐梦提出了任期内的“成绩提上来、面子光起来”的“小目标”，制定出学校长远发展的“大规划”，从提信心、抓管理入手，大刀阔斧搞改革。当他在学生大会上作报告的时候，他会忍不住激情澎湃，一如当年自己高考时激情飞扬；而每个晚自习的时候，他慢慢在每一个教室踱过，隔窗看着那些伏案疾书的身影，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涌上心头。那是他全部的爱和希望啊。以前，他从不知道自己如此深爱“教师”这个称号，也从来不知道“教育”能够如此愉悦心灵。他跟思想上有畏难情绪或者学习上遇到瓶颈的孩子们倾情谈心，他真切地看见那一双双眼睛里重新燃起希望之光；他同那些违反校纪的学生家长真诚沟通，他清晰地感受到那一张张焦灼的脸变得心平气和。他觉得这个过程是如此美好和富有诗意，甚至觉得自己变得更善良、更包容。他说，当我们带着孩子们跑向光明的时候，我们不也同样沐浴了温暖的阳光吗？——是的，孩子，他把学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用水一般博大的爱包容他们，用玉一般的大智慧润泽他们，用山一般的力量推动他们，让他们日臻成长、成熟。

槐城的人们忽然发现，槐中变了：学校管理严格了，学习气氛浓厚了，槐中教师越发敬业了。再然后，在槐梦任职第三年的高考后，小城满街道挂起了大红条幅：“热烈祝贺槐中高考一二本上线率均居全区同类学校第一名！”

槐城人奔走相告：“我们的槐中回来了！”

槐城人民心目中的槐中回来了！随着全区高中教育工作现场会在槐城召开，随着有学生以全区第一名的成绩被清华大学录取，清华大学与槐中签订合作办学协议，随着本地生源不再外流、各地学生纷纷投考槐中，槐中终于重新焕发昔日风采！

那一天，槐梦躲在办公室悄然落泪。孩子们生出理想的翅膀飞走了，他这个200多斤的大老爷们忽然感觉内心空落落的。好在，不几天，又有一批更青春的身影走进了校门，一切又从新开始：却原来，他每一根血管里都流动着教育的血液，即使砸开骨髓，散发的也是教育的味道。不，那是爱的味道，是承载着中华儿女优秀的道德品质、高尚的家国情怀、积极的文化担当，凝聚而成的入世有为、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文质彬彬的君子品格的味道啊！

就在槐中事业如日中天、槐中校长一职炙手可热的时候，槐梦却选择了隐退。他说，槐中不是我的，但我是槐中的。如果把学校比作一块瓜田，我们就是在这个瓜园子看瓜的，浇水、施肥、压蔓……西瓜成熟了，丰收了，又大又甜。路过的人无不赞美说：你这瓜真好啊。

而我，只是个看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