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秋风起。草木摇落露为霜之后,就可以摘花椒了。
父亲在院里栽了两棵花椒树,它们太能长了,累累串串,自己吃不了,送给乡邻亲戚,还是吃不完,便去集市卖。
花椒,落叶灌木或小乔木,果实球形暗红色,种子黑色,其特殊的浓烈气味,浪漫的外形,小黑色的籽粒,是植株中一个独特的存在。
读《诗经》,遇到这样美好的字句:“有椒其馨,胡考之宁。”说的是献祭的椒酒香醇美味,祝福老人常安康。这是中国饮食文化史上最早记载“椒”的诗句。《东门之枌》中:“是尔如荍,贻我握椒。”我看你就好像锦葵的花那样可爱,你送我一束椒。南宋理学家朱熹在《诗集传》里指出这段描写的是男女聚会时载歌载舞的情景,以小伙子为第一人称写,“贻我握椒”——女孩子送给他一大把花椒。花椒的果实为蓇葖果,成熟后呈好看的浅红色或深紫红色。这样看来,一枝长满了红色蓇葖果的花椒的果枝形态与其中所含的情谊,是不是与现代的一束红玫瑰特别像?
我和朋友的情谊始于花椒。中学我们一起住校,有次返校她带了一饭盒的炸花椒籽,是她母亲一颗一颗搓出籽粒慢火炸制的。当饭盒打开的那一瞬间,整个宿舍里弥漫着香醇的味道。花椒籽油黑晶亮,盛在饭盒里,拈起嚼一下,香味独特到要打喷嚏,一股异域的香气。我们羡慕她,这是多少时间才做出的满满一饭盒。她爱吃的东西常是给我留一半,之前我不爱吃花椒籽,习惯后,炸香的籽粒脆、麻、焦,也便认同了她的口味。一到秋天,成熟后的花椒摇曳在枝头,我摘了带给她。以椒为绳,友谊常新。
《荀子》中说:“椒兰方沁,以善鼻也。”椒与兰花的香气沁人心脾,对鼻子也有好处。其气味芳香浓烈,古人认为花椒的香气可辟邪。这种香气既能提神醒脑,又能愉悦身心。湖南省长沙出土的马王堆一号汉墓中,未腐朽的女尸手中握有两个香囊,在廓箱中有四个香囊,还有药绢和绣枕等。这些文物中都盛放有花椒,当时人们对花椒香味的喜爱可见一斑。
花椒首次与食物搭配出现,应该是在战国时期。楚国士大夫屈原在《离骚》中说:“巫咸将夕降兮,怀椒糈而要之。”对于这句话,东汉文学家王逸注解说:“椒,香物,所以降神;糈,精米,所以享神。”有人研究“椒糈”可能是一种楚地的食品——花椒馅儿的粽子,而唐朝的颜师古说,“椒糈”就是把花椒洒在香米上,用来提味增香的。我觉得,相比于花椒馅儿的粽子,后者的说法可能更靠谱。炎夏濡湿,我用透气的麻布包了花椒放进米箱里。吃米饭,一股清新的味道会丝丝缕缕地从米饭的香里冒出来,这是不是“椒糈”之味呢。
花椒作为调料最早应该是在三国时期。吴国陆玑所著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中记载:“椒聊之实……蜀人作茶、吴人作茗,皆合煮叶以为香……可著饮食中,又用蒸鸡肠最佳香。”这说明至少在三国时期,人们已经将花椒作为调料了。炒素蔬时我喜欢将花椒用热油炸一下,激发出花椒的浓郁味道,下菜覆盖,以其味煨蔬菜。食鲜花椒,是我自创一个很特别的吃法,把鲜花椒、鲜辣椒、鲜蒜头和姜放在一起捣碎做成酱,麻辣爽口。认识藤椒,还是我入川后。藤椒与花椒不同,颜色青碧,像是永远没有长成的女儿样,佐菜其味麻香,温和不刺激,用它烧鱼,鲜味足,味道独特。胡椒,这个番外品种,味道就更难述了。我知道,凡是带“胡”字“番”字以至“海”字的植物,都是从丝绸之路或海上来的。
花椒晒干,储存在竹篓里,算是完成了阶段性的使命。当然,接下来,它们的价值才会真正发挥出来。
中医上讲,花椒性温,有温中散寒、除湿、止痛、杀虫的作用。《本草纲目》说花椒能“治上气,咳嗽吐逆疝瘕,风湿寒痹。下气杀虫,利五脏,去老血。”有点神通广大的意味了。中医给我多年颈椎疼开了药方:艾叶、红花、伸筋草、透骨草加上川椒各10克加入粗海盐粒,炒制发烫,装入布袋中,枕于颈下,每日坚持,可改善颈部疼痛。
花椒树的枝茎长利刺,呈尖利的三角形,需小心提防,摘花椒要借助梯子,剪刀直接剪。人们一向聪明,擅长在辛苦的劳作中发现生活的秘密,淘汰不合时宜的劳作方法,蕴含着人与食物相依相偎的经验。揪花椒显然不顺手,花椒粒散落,花椒枝有韧劲且容易被尖刺扎到手,剪刀“咔嚓”一声,从椒朵的根部剪,密实有致的椒朵便落入筐篓。晚上,一家人围坐,剪掉枝根,一粒粒花椒心满意足。
饭间,猛然嚼到一粒花椒籽,旧时的味道突然满了鼻腔,那香味,今生恐难重温了。多盼着所居的庭院也像儿时那样种上一两棵花椒树。到时,花椒有花椒的样子,就像那时的冬天有冬天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