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月18日
第06版:06

桑木人

在场

宋灵慧

总觉得桑是离人最近的树,便自觉不自觉地在意它。

立冬时节,一簇簇新发的绿叶,三五片,嫩着,亮着,如婴孩张开的掌;底下三五枚桑葚,拥着,挤着,如婴孩努着的唇。一律,顶在桑条尖儿上,垂着的对着我,扬着的对着天。像一朵朵的花,洋溢着欲飞的神情,发出纯澈如泉的笑声。

曾经写过这桑。那时,桑葚的成熟期恰逢高考,紫红紫红的,绚烂了一方校园;酸甜酸甜的,解压了高考赛道上的数千神经,当然包括我这老师。如今这桑葚,我却写不出来了。

写不出不等于不想写。从秋分到寒露,从霜降到立冬,马上小雪了,我一直盯着它,不仅仅用眼睛。秋分,“一候,雷始收声;二候,蜇虫坯户;三候,水始枯。”水要枯了,叶子本该也跟着枯的,它偏偏要可着劲儿地绽绿,还绽放成花的模样。我知道,这是一种小虫子的无穷法力。虫子不大,不及寸儿,细腰身儿,灰黑色儿,一身毛儿。居然,天外飞来一般,几乎一回头儿的工夫,就把一树树的绿,吃成了满脑袋灰。应该风华正茂葳蕤霸气的时候,桑枝,光溜溜地,在绿野里晃。

我见过这小虫子的阵仗,滏阳河大堤畔,农家白墙上密密麻麻,爬得满是。幸好我没有密集恐惧症之类细腻的感知。虫子们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是变成蛾蝶潜伏了,还是被喷药机器震慑了,不清楚。凛冬将至,却大开其花,我似乎懂一点点。桑树世界里,没有钟表日历牌。时间之于它们就是一种“运动”,从枯到荣,从荣到枯。只要枯过了,不管枯是否按程序,荣便会接力出场。

霜降节气里,有几天跳崖式降温,不是很低,时间也短,新发的桑葚仍硬挺着发,仍不失花般姿态。立冬后,依旧温暖,叶们恣意地绿,葚们长成肉头头的唇。马上小雪了,“一候,虹藏不见;二候,天气上升;三候,地气下降。”雪,不知道在哪个黑夜或黎明,会推门而入。对着我摇,对着天晃,如花的绿们,估计连瑟瑟一抖的机会都没有,就夭去了。我还猜疑,今冬透支了绽放,明春会怎样?这无序绽放,与浅薄无关,就是一场灾难。或许,绽放过的枝条如同掏空的躯体,会难敌凛冬而死去,明春不仅开不得花,连发芽的气力都没有了。之后,在雨水里腐朽,在风吹里消逝。

真的觉得桑是离人最近的木,最不木的木。远到农桑时代,它以把自己喂给春蚕的方式,给人们华衣;近到周围的朋友,将其果实叶子入药入食降糖治病,益气补元。一个全国有名的体质学专家,我的同乡,他药食同源的方子里,大多要加入桑叶桑葚。静心下来,从头到脚,从外到内,梳梳捋捋,我们有形无形地都掺杂着桑的脉、桑的气。

走进300岁的古桑林,就会体悟得非常形象。古桑林,距校园桑树30公里,在一截儿古河堤畔。它们有双人搂抱不过来的树干,有城堡大的树冠,一顺由北向西再向南拧着。这大持久的拧劲儿,引着人去推断,是水,抑或许是水与风合谋而卷。卷,从来不是今天独有。被卷时,它们或许栽倒过,或许仰俯过,但不论有没有过呐喊声、呻吟声,终究还是立了起来,立成一道远古的沧桑。稍稍用心打量,就会发现,300岁古桑的所有枝干,没有一支是300岁的。300岁,纯属一个种族的合力。一群裸露的根,抱着一截儿参差的干;这截儿参差的干,又抱着另一截儿参差的干;然后是环抱的枝,由粗及细的枝,依次抱下去。以不断的死去接力绵延的生。站在古河故道的古桑林里,我似乎看到校园桑树根下,也有一直汩汩流淌的河。

在意桑,不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纠缠,而是春秋冬夏风霜雨雪的探望。校园桑树,桑葚红时的醉高考,与冬日里的无序绽放,我都一视同仁。300年的古桑林,人们大多在桑葚采摘时摄影、野炊。我却在桑葚落完的盛夏,某个日头温和的日子,会去看桑树下藤蔓野草堆里的桑苗儿。整整的一层,铺开的绿席子一般。我知道,它们长不成树。更知道,曾经长过是它们的全部。秋风扫过,某个暖一些的午后,我会去看厚厚的桑叶下嫩得让人心动的野蒜苗。北风收割了人间暖意后,我会顶戴着风雪去看它。那时缠络在枝丫间的何首乌藤上,崩开的子实,如迟飘的蒲公英,又如大朵大朵的雪花,弥散在旷远的空气里。

走在古桑树林里,屡屡想起《红楼梦》里那株逆时序开放的海棠,还有《百年孤独》里那场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雨。壬寅年立冬时节,一派暖阳下,绽放枝头的桑,静静的;日常车水马龙的路,静静的。

静静的缝隙里,除了听到曹雪芹与马尔克斯的“自然物语”,还想到一个新名字——桑木人。尽管,桑没有眼睛,没有耳朵,也没有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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