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小山像一位被岁月打磨过的老人，默然兀坐。远处的旷野滩涂，铺展在天际，视觉上的无涯，延展了思绪，平添了几分肃穆阔远。笔直高大的白杨树昂首挺胸，比肩而立，把枯黄的叶子厚厚铺满山体，似乎在无声宣誓：这里是山，不是土丘。

这里是沧州境内唯一的山，坐落在海兴城东，海拔30余米，东西宽约1.5公里，南北长约7公里，自南而北又折向西，形如卧马，又似北斗坠落沧海桑田之间。对于见过名山大川的人来说，小山寒酸得可怜，既无山的跌宕，也无峰的巍峨，它太小太低调了，宛如浓妆艳抹的花旦映照清汤寡水的素脸。但对任何一座山的轻视，都会暴露愚弱无知，山不在高，小山不小。走进小山，请用仰视的姿态。

什么叫沧海桑田？拥抱小山，“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的生命体验如此真切。

那是两三万年前的一次火山喷发，大地在战栗之后，归于沉寂，一个火山锥横空出世。它默默看着渤海的变迁，在海水的进退中，一起演绎沧海桑田的故事。世间事物，都是要在磨砺中变成最好的模样，包括一片海、一座山。风化、砥砺、蜕变，漫过岁月的流光，它给自己披上一件件绿色的华衣，让泥土丰富到适合万物生长，也让甘甜的矿泉水从密集的古井中喷涌而出。它做好了一切准备，迎接来这里繁衍生息的子民，最终也把自己变成一座富含宝藏、隐藏着无数历史密码的墓葬群，供后人遐想。

在大自然的伟力面前，哪一种生命不是寄生天地的蜉蝣，不是渺小的沧海一粟？在变与不变的更迭中，意义恰来自生命的浪花是否临照过蜉蝣之乐。

什么叫陵谷迁变？阅读小山，它会告诉你没有哪一片土地不被庇护，不管是僻远荒凉，还是坐拥都市繁华。

华盖摇摇中，秦始皇来过，汉武帝来过，魏武帝来过，唐太宗来过，文人墨客来过，商贾走卒来过。英雄豪杰、凡夫俗子，每一个生命无论坚挺还是孱弱，在大海面前，都表现出了足够的虔诚与卑微。当初秦始皇派遣徐福率三千童男童女入海寻仙一去不归，始皇帝长生的梦想不死，一路风尘，亲自赶过来，看海上云遮雾绕，不知是否怅望迷茫。一百年后，雄心大志的汉武帝来了，留下了两个望海台供后人凭吊。不过汉武帝登临小山和秦始皇的目的如出一辙，都是梦想海上求仙，长生不老。殊不知，长生的是山海，从来不是哪个生命。倒是雄才大略的曹操给这里留下的是更坚挺的精神遗产。有考证说，曹操吟咏“东临碣石，以观沧海”中的碣石，就是与小山隔20公里相望的无棣县内马谷山，又称碣石、大山。与前两位帝王不同的是，魏武帝是亲率大军东征海贼而来，唐太宗是征高丽而过小山，目的不同，带给小山的精神气质也自然迥异。后人对唐太宗的《小山赋》和《咏小山》所吟咏到底是不是海兴小山争论不休。其实真相已不重要，就像曹操笔下的碣石是无棣的碣石还是秦皇岛的碣石也不那么重要一样，重要的是英雄气质与豪杰精神给中华文化注入的生命张力，如瀚海波涛，澎湃不已。这才是让我们“幸甚至哉，歌以咏志”的最大财富。

什么叫生生不息？仰望小山，它会告诉你一个民族生生不息、文明不绝的答案。在小山惨案纪念碑前，这个答案尤其明晰。

那是1941年9月的一个晴天，小山大集上人来人往。侵华日军驾驶9架飞机对小山及周边地区狂轰滥炸，一时间无辜百姓“尸骨纵横，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后又接连两次轰炸，致使死伤无数，山上文物古迹遭到严重破坏。侵略者为什么要对一方僻远的土地施此兽行？答案很显然，这里有让他们害怕的思想，有昂扬不息的斗志与力量。

1927年，马克思主义就在这里传播，进步的思想如海潮涌动，让这里成为一片不屈被奴役的土地。抗日武装力量如星星之火，让侵略者寝食难安。小山惨案发生后，抗争的火种非但没有被压制，反而熊熊燃烧，成燎原之势。1942年2月，在小山古地洞内，《烽火报》正式创刊即为明证。

一份报纸，一息烽火，足以烛照一方百姓，昂然前行。

2022年初冬的一个清晨，我一路寻觅而来。小山无语，朝阳相迎。不见了传说中的古迹盛景，淡去了历史的风烟，这里安静而祥和。山脚还未收获的青萝卜一片片绿莹莹地招摇，煞是可爱。望海而去，路边一户卖虾酱的大姐笑意盈盈，真诚待客，一再强调，这是咱家乡的味道，走到哪里都离不开、忘不掉。想起明朝一个做官的海兴县人《骝山》诗中的几句：“骝山西下水漫漫，东望沧溟眼界宽。客马升颠霄汉近，佛灯高照火星圆。”据说原来小山（也叫马骝山）上有众多古庙，今已荡然无存，佛灯高照的情景更是漫灭无寻。倒是龙王庙上拆下的一副木刻楹联耐人寻味：“春来天上原无色，雨到人间方有声。”从古至今，海上没有神仙，庙里也未见得有多少庇佑，人间烟火气，最暖凡人心。历经沧桑巨变，最珍贵且永存的，恰是一盏世间灯火，是安居在这里的卖虾酱大姐脸上的笑靥。

自古沧州有座山，小小山上泉水甜；蝶飞莺啭花千树，香蔬异果出天然……童谣如斯，伴亘古海风，传唱着世道民情，最是鲜活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