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所有植物留下标记,便转移到地下去生长了。步行桥、南川楼、沧曲书舍、南川古渡牌坊这些人文建筑,才有机会呈现出本真形状,清瘦利落地站在大地上。那100多头大小不一的石狮,摆脱草丛与树叶的遮挡,长长的身影完整地斜在地面上,对着太阳直视。沧曲桥前小广场上,露出地面半个身子的小石狮,像女娲刚刚团泥造出来的样子,憨态可掬。
冬天告诉我们,芦根才是芦苇的主体,芦苇只是每年来大地上为芦根收集营养。苇根,有清火功能。与莲藕一样,身上的花纹藏着宇宙的密码,谦虚着内心。有了空间才能有运动,有运动才能有生命。
停靠游船的南川码头,可谓百狮园的亮点。不但船下没有结冰,附近大片水域也没结冰。是不是酿麻姑酒的麻姑泉又涌水了?水中有大量水鸟在嬉戏,飞起落下,总是落在水中。对河流来说,静止是个缺点。南川号游船有些特别,船头似乎被洒上过一桶水。金针菇样的钟乳,似水的思想,凝固在船头。无限地走进钟乳,水倒映着,蓝天便消失在蓝水中,白云与钟乳成了孪生姐妹。
《周礼·考工记·凫氏》曰:“凫氏为钟。”曰:“篆间谓之枚。”钟,古代乐器,为众乐之首。成套演奏的一组钟称为编钟。枚,篆间突起的钟乳。枚对高频部分音波起到加速衰减的作用,使音色更加优美。钟乳冰宛如一套编钟,储存着游船开航以来百狮园的所有声音。
中间的钟乳上,有两个黑点,正是那个孩子的一双眼睛。一个咬了一口的汉堡和一艘玩具军舰歪斜地躺在椅子上,孩子的一双脚就在旁边,两条胳膊扒在船窗上。他的头脑就像正在行驶的“再现运河”,变幻莫测,触发了孩子的强烈好奇心,目光跟随着岸上的芦苇花、楼尖、水波随船飘荡,未聚焦在某处,却将一切尽收眼底。
游船驶来,远远的,似乎汇聚了摆脱束缚的力量,与犁出的水花,构成一个大莲藕空心。于是,运河虚起的内心,填充了水,托起了船。游船破开这几十年的运河水。水波似乎在用神秘的语言,讲述着大运河的历史、文化,以及岸上人家的生活方式、民间艺术和风俗习惯。水声,是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永恒声音。这种声音仿佛大型的交响乐在河弯混响,船进入直行河道,混响变成了天籁。
感觉自己被芦苇和森林组成的绿墙包裹起来,当然还有脚下的绿水。我既不属于它们,也不独立于它们而存在,它们不要求我进入这个世界,也不驱赶我离开。
我在想,身体融入河里会是什么感觉。一阵风吹来,我黑白相间的头发,像岸边的芦苇花般,来回飘舞。然后,整条河流上的一切都在那个频率上飘舞起来。
雨重重地打在船顶上,经过船顶的放大后,淹没了水落入运河的声音。
一股气味。土壤浸透秋雨,黄叶被泥水抓花,森林吸饱雨水的气味。一种声音。水的声音,游船开辟水流,雨水跳入河中,雨水与芦苇、森林的私语,以及风吹雨水、河水的背景声音。似乎所有象征生命力的元素都聚汇在这里。
这声音,仿佛还是许多年前的声音。它被天上的月亮听去,许多年后,又回来了。没有人听到它舒缓的心跳,是那种隐藏着的心跳。也许,它本就不曾离去,一直孤独地躲在河底的芦根里。让人听不到它是呼喊还是呻吟,是哭泣还是歌唱。也许是隐藏的时间太久了,尽管芦根在河底编织了一张浓密的大网,任其畅游,每到黑夜,它也会做起梦,渴望被找到,被召唤到地上。
船过百狮园,岸边各种形态的石狮,拥船而来。肌肉发达、四肢健硕、身体圆润的汉唐狮子;须弥座上身体精瘦,佩戴项圈、铃铛、绶带的宋元狮子;气势磅礴,工艺精美的明清皇家狮子。狮子居然浓缩了各个朝代的精神与审美取向。
500多年前的一次送行,足以被一个城市铭记。张缙罢官路过沧州,沧州人挽留他,他便定居在沧州。病逝后,尸骨就埋在了大运河的“几”字弯里。
天黑星密,乘船路过沧曲书舍,随着点点灯光,传出诗句。书舍上的每一块砖,似乎都挟着巧合。书舍从江西抚州平移而来,江西抚州有麻姑山,麻姑庙;沧州运河畔,有麻姑祠、麻姑泉、麻姑酒。
大运河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划出一条深深的记忆沟回。最后,凝缩进这个编钟里。似乎吹一口气,编钟便会奏起乐章。六座步行桥,像运河上的六个月亮,六个月亮照亮了运河的九个弯。时间在这里有了弹性,空间在这里婉转屈伸。中秋夜,一切时间,无论真实的还是想象的,都成了此时此刻。空间随着游船不停地变换,月亮让那里就是这里,一切便都是这里。中幡、武术、木板大鼓、羊肠汤、火锅鸡。
水容纳并反射万物,自身没有形状,也没有意义。当它与船、与芦苇、与百狮园在一起,或者回到固态,凝结成编钟模样,便产生了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