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工作单位在南运河沿上的捷地，逢阴历一、六，是赶大集的日子。单位几十年来的传统，每到这天，有课的上课，没课的可以放半天赶集假，不用签到坐班。这样的福利让阴历一、六成为不可错过的好日子。赶集，成为生活中重要的仪式。

很多时候并无明确需求，只是到集上转转，不消片刻，手里就沉甸甸收获满满了。那些摆放在路边的新鲜小菜，带着潮润泥土或者湿重的晨露，脆生生、鲜灵灵，甚至有几条蜷缩的小菜虫在里面若隐若现，引逗得人迈不开步子。小白菜、小油菜、水萝卜……这些应季的蔬菜不像商超中那般整齐威武，不论斤两，一概论捆要价，一元两元一捆、三元两捆……具体价格多少，全凭卖菜老农或者农妇衡量。一辆三轮、一杆秤，无需大声吆喝，蔬菜本身就是惹眼的招牌，讨价还价间，换得几两碎银，换回油盐酱醋，酿出平凡日子的味道。集市将尽，把剩下的菜随心廉价“包圆”处理，买卖双方不再褒贬菜品菜相，把每一棵菜都捡拾篮中，各自两欢。卖菜的收起家当，拍拍一身尘土，匆匆回家，脑子盘算着干不完的活计；买菜的得了便宜似的，喜滋滋回家，一碗热腾腾的菜汤或者馅大皮薄的饺子足以暖了一家人的胃口。

汪曾祺说，四方之事，不过一碗烟火。每一种日子，都浓缩在一碗饮食里，酸甜苦辣、馥郁寡淡，千滋百味，卖菜的他们、买菜的你我，苦乐自尝，概莫能外。

乡村是大地的主色，集市是乡村街道上流动的河流。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的司马迁真是人间清醒，把市井看透，犀语中的。这条有声的河流一旦流动起来，可藏尘纳垢、亦可涤荡人心。厚朴民风与逐利本性相纠缠，物质需求与生活水准相矛盾……所有诉求在一场场买卖交易中露出本真。熙熙攘攘的喧哗，经济发展的好坏，利来利往的炎凉，人情薄厚的冷暖，零碎成大大小小的商品，不断变幻着时代的模样。

同捷地集一样，运河沿岸的兴济大集也久负盛名，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度发展为华北地区最大的牲口交易市场。南来北往的牛马在这里完成身价衡量、身份交换，走进寻常家庭，成为一个家庭重要的资产，甚至家庭一员。那些活跃在大集上的“牛经济”“马经济”是这个行业的行家里手。通过观察毛色、牙齿、走相等，他们对牛马的健康状况、品质优劣了然于胸，然后根据买卖双方的意愿，采用“捏价”方式完成交易。先是表情庄重，袖内捏手，几番掌上过招，双方哈哈一笑，这买卖便八九不离十了，至于价格几何，你知我知，旁观者只看个热闹罢了。这种极具内涵的“捏价”方式据说有个美称，叫“袖里乾坤”。在彼此信任的基础上，讨价还价，功夫全在手上，倘若买卖不成，仁义还在，不至于赤红白脸，避免了相互竞价、恶性竞争，果然是大乾坤袖中藏。

一些故事中，把病牛当作好牛出售，坑害买家的，估计没有经过“牛经济”的法眼衡量。在交易中大可不必怀疑“牛经济”的公正，每一个行业都有自己的术中之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自然而然，一切发生都是恰当其实。

随着牛马在生活中的重要性一点点褪去，直至全无，红极一时的牲口市“经纪人”早已成为明日黄花，恐再无人玩得转这“袖里乾坤”了。牲口市、缸市、木料市、辫子市……那些曾经的喧哗，只留下一些口口相传的记忆。大地布新，就像运河水流，一波波涤荡而过，不留痕迹。

有道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百姓的生存之道与精神诉求，从来就在运河沿岸的集市中不曾沉寂。春节前，运河岸百狮园里的文化集市向市民抛出了迎春的橄榄枝。众多艺术工作室将艺术创作搬到了集市现场，沉醉于自我创作与展示，任凭参观者驻足品评，买卖倒似乎成为不重要的结果。赶这样的文化集市，心情放松，带动脚步惬意，你会发现，借“年”之“俗”，传承本就是个常传常新的母题，其魅力，不亚于“牛经济”袖子里的神秘乾坤。从举全家之财买一头低眉顺眼的耕牛，到随手买一只气宇轩昂的雕塑牛，追求有味、有趣的日子是在哪一天发生的呢？

都市人对集市越来越疏离了。相比于大型商超的繁华与应有尽有，乡村集市确实显得寒酸与粗陋。雍容牡丹之于田间野花，洪钟大吕之于旖旎小调，风韵自然没的比，味道却不一定寡淡。进商超叫购物，目的明确，直奔主题，打不得价，逗不得嘴，聊不得天，除了物质满足，索然无味；进集市则不然，逛的心态使人多了几分放松与悠闲。褒贬货物，货比三家，边称斤两边高谈阔论，人心不古、物价居高、国际政治……仿佛每一个人都是时政观察家，都是国事家事大事小事的参与者。集市经久不衰的魅力也在于此吧！牛嘶马鸣是一种烟火，骑着三轮卖菜的老人代表一种生活，展示“无用之用”艺术品的文化集市潜藏着一种精神诉求。就像春晚《满庭芳·国色》所唱：“我骑良马过世间，溜达市井和大川，眼中颜色翻波浪，大地呈现出五官。青白黄赤黑，中西东南北，五色的经纬，织出山与水。”翻越大川的志趣，比之溜达市井的闲情，青白黄赤黑的五色斑斓，比之酸甜苦辣咸的五味俱尝，大地之上，五色俱在。只是勾勒成不同的风景，骑马世间，五味尝遍，才不负人间值得，此生完满。

不负良马，可踏芒鞋，走，赶集去！

“正宗小磨香油，假一赔十 ——”

“沙土地红薯，又绵又甜，来晚没有啦——”

纯粹的乡音融进大地，无论商品好坏，挑挑拣拣，褒贬不断。三元两角是微利，也是绵长日子里的一滴水，计较的是日子，绵延的是希望。集市就是镶嵌在大地上的磁石，把凡俗日子聚拢在一起，跌宕出潺潺水声，腾挪起万家灯火。

至今，窗前还挂着几年前从大集上买回的几串小红辣椒。它们被一束束采下捆扎好，像极了一束束小火焰。用红绳把小火苗一束束联结在一起，垂挂在窗前，四季的风与悲悲喜喜的日子悄无声息地走过，鲜红的底色越发深沉。每望过去，那些明媚的秋光，秋光下走过的熙攘集市，集市里凝固的温暖瞬间，在殷红的底色中，会荡漾起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