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川老街工地下着雪,立春在雪的下面。不知季节催动大地变化,还是大地的生发以季节轮值。终归,时间是大地的精神形状。
时间将无数个春天,灌注在南川楼与朗吟楼的地基,待到它们的崛起之春,几百年前的雪,如约而至。在树枝、草丛为雪,在硬地为雨。纷飞的雪像一个雕塑大师,让南川楼、朗吟楼立体化呈现。雪混沌了时间,把历史与未来的灵魂,融入南川老街明清式建筑的一砖一瓦里。
从朗吟楼上往下看,要不是南湖充当坐标,还以为身在一座陌生城市。雪轻搭南湖的腰与云共舞。往南仔细辨认,发现隐约在雪后的南川古槐时,拆除前的老街形状,一下子凸现出来。犹如玛德琳蛋糕,触动了普鲁斯特的味觉,写出的长篇巨著《追寻逝去的时光》。
雪停了,走出朗吟楼,南川古槐又没了影子。行走在一个新时空雏形里,穿越各种边界,将空间与空间相比较。朗吟楼与南川楼离得竟然如此近,两个庞然大物,竟让记忆中狭长的南川老街变得很短。
1369年长芦盐运使由河间移驻长芦;1461年幞头城落成;1533年南川楼落成;1562年朗吟楼落成;1772年种植古槐;1924年面粉厂建成。也就是说,长芦先有了盐运使司,92年后才有幞头城,再72年后才有南川楼,再29年后才有朗吟楼,再239年后才长出这棵国槐。这组数字就是一首南川最具时空感的史诗。作家王蒙的《最高的诗是数学》里有一句话:“最高的数学与最高的诗一样,都充满了想象,充满了智慧,充满了创造,充满了章法,充满了和谐,也充满了挑战。”
时间总是把一个个时代隐藏起来,再留下一些物件,让人去辨认它,充实后来的人。犹如水把大山覆盖起来,只留下几个小岛。让人们去寻找无限的意义。
1766年春天,55岁的乾隆皇帝南巡还京路过沧州,第二次登上朗吟楼。眺望古城沧州,诗兴大发:“洞庭飞过已荒唐,沧酒何来重纪沧?遂有高楼临水裔,为传遗迹炫仙乡。”久远的吕仙传说,有些荒唐,不能当真,现在《四库全书》已经编纂完毕,正等朕去校阅,最后定稿,这才是有益后人的大事、正事。乾隆皇帝为何两登朗吟楼,而没上南川楼呢?史料记载,1677年长芦盐运使移驻天津后,矗立140多年的南川楼,由于战乱或年久失修,渐渐成为废墟。乾隆皇帝南巡时,又过去了近89年,南川楼早已荡然无存了。
种植南川古槐时,长芦盐运使已经驻天津95年了。那时,朗吟楼也早已不复存在。后来南川老街上年龄最大者便是这棵国槐了。四季交替,时代更迭。运河恒久存在,承载无数人的豁达、低回与激昂。狭窄、弯曲的南川胡同,看似走到了尽头,阳光突然照射到石狮子上,却又是另一条胡同的开端。大多的门前都会有一对小石狮子。时间似乎在胡同里静止、逗留。走进去,静得心脏都会加速跳动。古槐位居南川老街中央,树冠遮盖了胡同两边的门楼。
烟火气十足的南川老街,摆放着参差的房子、树木,寂静的胡同,运河边的摇椅。参天的大杨树,让给水所幽深神秘,浸透了无限诗意。
回想见过的所有古树,总是在树干与枝叶上,努力长成一种形状,达到一种神秘、威严感。比如,南霞口古槐,树干长成一个虎背模样;大生柘树,从古棵树根生出多棵树,每到枝叶茂盛时,便是龙的形状。这两种情况,与古树生长的环境有关,前者长在胡同,墙根附近;后者,长在一望无际的原野。南川古槐过去生长在老街,虽在墙根附近,却也有树冠的形状。
南川古槐或许由于年龄还小,或许在发展树干还是枝叶间没有选择好,形状便不明显。没有了旧的门楼与老街,第一次从它身边过去,没有认出来。第二次,专程寻找古槐,翻出手机里的照片,仔细端详,精心比对,以及保护它的院落与圈起土堆的规模,经判断才确认就是那棵古树。因为保护空间的扩大,让它的树冠小了一半。
立春,从冬至开始升腾的阳气,到达地表。化作草尖、绿枝、净水,扑面而来。在寂静的清晨,它们的声音共同体向寒冷贴近。南川古槐虽没有一丝绿意,但是轻轻划开树枝,早已绿意满满了。环顾四周,南川老街、滨河雅趣休闲街、滨湖时尚酒吧街、沧州食坊街、特色小吃街,已建筑完成,像一个崭新的陌生人。回过头,再看这棵古树,再东面的给水所,西面的面粉厂,这里的纹理没有变。天空还是那个天空,南湖还是那个南湖,运河还是那条运河。南川古槐或许仅仅是为了提醒后人,才一直存在到如今。
有人说,风是神灵,天的使者。季节性明显,东风一唱,冰心也会融化。果然,三天后再去,游船周围的大片水面解冻,开始冲洗游船。干净的游船被开到一处,水拍打游船的声音,空洞而清脆。
崔颢的《黄鹤楼》、范仲淹的《岳阳楼记》、王勃的《滕王阁序》,让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闻名,南川楼、朗吟楼的闻名,靠的是大运河、长芦盐和沧酒。站在朗吟楼上,认真地找寻运河的走向。微风伴着静下来的心徐徐吹来,便有十几种不同的音符,一齐跟来。南川街区犹如一张巨大的棋盘,朗吟楼与南川楼似手谈高手,正在倚河下棋。它们的位置、含义、道理,让人从中获得启示,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或许因此改变自己的人生格局。
落在南川楼瓦片上的雪花,却不化,盐一样,晶莹剔透地叠加。就像南川老街一个时代、一个时代地叠加。看久了,会感觉到大地上的某种精神性。一种状态久了,精神性也会隐藏起来。当绝大部分房屋被拆除,仅留下古树、面粉厂、给水所、大运河小剧场等来承载时间时,这片土地又被打开了。再加上南川楼、朗吟楼、明清建筑等更久远的时间。这是一个时间的仓库,经过重新摆放、翻新、增删,过去与当下,碰撞出一种新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