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05月12日
第7R版:

南川老槐

史丽娜

大运河伸出臂膀,把南川楼、朗吟楼以及所有的明清建筑揽入怀中。南川老街学着运河的样子,试图把臂弯里的历史收藏起来。风却像个调皮的孩子,专门把大人收藏的东西抖搂出来,顺着老街走一阵儿,看几眼,歇一会儿。来到老槐上,使出全身的力气晃动,历史便随着树叶流了出来。

老槐是南川楼的土著“居民”,被相关专家确认树龄为245年,三级古树,在中心城区排行榜名列第四。排名第一的“树王”离它不远,沿着运河往南,在一个叫上河涯的村子里,618岁,是它的先祖。我不知道它们通过怎样的方式取得联系,如何沟通和彼此慰藉。或者在它们之间,本就存在着同根同宗的基因传感器,只是人们还未发现。它们在互相鼓励着长命千岁。

围着它转几圈,灰褐色的树干粗糙、坚硬,让人心一抖。那是它特有的汗毛孔,无需放大,也知道里面藏着无数故事的开头和结尾。那肯定不是只有快乐才有的样子。只有时间才会把它淬炼得如此苍劲、刚毅。好在,它干枯的枝丫正在春日显出柔韧,庞大的树冠在它经难无数、阅尽无数后依然愿意伸向远方。我忘了它是中国最原始计时工具“棍子”的原型,是最早的“表”。它有责任,也必须选择承担,它能把时间这个概念无限扩大又无限缩小,它观测、记录,寻找历史“交替”的痕迹。它一日日在朝阳中看着东侧坑塘里的芦苇由绿变黄又由黄而绿,几百年重复着这个动作,枯燥、无趣、单一。终于,它看到南湖公园的音乐喷泉一声高过一声地吸引了芦苇的目光,并以九曲回廊的旖旎让游人的脚步声时远时近。有音乐陪伴的快乐,它写在了葱郁的叶子上。

我不再抱怨这个年代缺少真正的历史学家。它的身边还坐着一位老人,腰板与它一样挺实。他曾在这儿度过了童年和学生时代,求学、工作几十年,退休后却选择回家,回到这棵老槐树下。他拿起相机,拍这里的冬雪春华;拍空中鸽群盘旋;拍沙石、白灰铺成的街巷小路。这条路,他走了几十年,他的父亲走过、父亲的父亲也走过。他忘不了那种感觉:清寂、亲切、古朴。他必须经常来走走,替父亲、父亲的父亲,回味光阴里流动的萌动、固执和张扬。

他拍孩子蹦跳着长大;拍老人坐在河边变老。儿时的记忆里,这条向西的路每天都有车辆进出。一座建于1921年的面粉厂就在里面。这座三层的面粉厂,是沧州人无法忘记的一个春天:第一个民营工厂,一个为沧州人创造幸福指数的地方,当时沧州最高的楼。站在楼上,就能看到小路上车老板的手向空中一扬,马鞭清脆、马蹄声声。往里走的车装满小麦,往外走的车载满面粉,麦子和面粉在这完成了使命的交接,让价值更进一步靠近了兑现的场地。那场景才是他心目中真正的车水马龙。

他拍东侧那条路的“沧州给水所”时神情愉悦。1908年,一个好消息传到春光正浓的沧州,光绪帝下令,修建一条天津通往南京浦口的铁路。太阳光有些激动,在斑驳的墙上跳来跳去,沧州人平静的日子里有了暗流涌动。坐上火车去看外面的世界,火车的轮子和大运河的船要有一场赛事了。这就是由德国人和英国人同时承建的津浦铁路,那时,在它上面跑的还是蒸汽火车。大运河的水就这样通过给水所手流式沉淀工艺流程,通过地下专属输水管线,日夜不停地把水输送到火车站南侧的水塔里。

沧州人知道,大运河不仅是沧州人的母亲河,也是津浦线的母亲河。如今,朝北的大门口仍以全身铁质的黑褐色被保留下来,中间红五星下那个铁轨的标志还忠实地守在下方。老人拍下它时,把红五星的地方特意加了光。

中心城区的运河上有几座桥、几道弯、哪儿水流急、哪儿有旋涡、什么地方有什么标志,都从老人的记忆中转到相机的底片里。

想到那棵老槐,就会不自觉走到这儿。施工的那个春天,他经常跟老槐来说说话,告诉它时间和历史是亲戚,它有这些亲戚交往的所有记载。树叶每天刷刷地响,那是它在记录。树干越来越粗,那是它在整理、存档。南来北去的脚步声会越来越多,他们是来寻找梦境的。树冠上会站满很多鸟儿,那是时间的眼睛,它们的叽喳声越大,听得越遥远、越全面。

我在新挖出的土堆上站定,土质潮湿、松软,春的气息和历史的韵味一起从地下氤氲升腾,时而灼热时而清凉。我知道它们来自久远的时间,藏着急切的乡情。我与它们低语,就当商定接头暗号。我读懂了它们的告诫:坦然接受失去、告别和拥有。

这是一个怎样的地方?说不尽、道不完。想起清代袁枚《随园诗话补遗》里的故事。那个春日,汪伦写信邀请仰慕已久的大诗人李白去安徽旅游时说了两处重量级的景色:此地有十里桃花,此地有万家酒店。

李白禁不住诱惑,欣然前往,找遍此地却未曾见一朵桃花、几家酒店。汪伦说:“桃花者,潭水名也,万家者,店主人姓万也。”李白大笑,便有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佳句。而南川楼可以让他们的顺序颠倒。南川楼并非只有一楼,而是一楼代替了一村、一城。绵延千里的大运河,穿江浙、赴津京,却独在沧州留下传世之楼,河岸有楼万千座,唯有南川意不同,何尝不是异曲同工之妙。

一个南川楼,随时间隐在了那个春日,像归隐一样。老树选择坚守。南川楼或有不甘,它咬紧牙,想着有船有人有茶有酒的日子,内心对自己说:真想再活一次试试,活个自己想要的样子。老槐在风中点头。终于,以历史为筏,大运河一路奔跑着发出了邀请。

启程,追随这个满血复活的春天。

2023-05-12 史丽娜 1 1 沧州日报 content_90571.html 1 南川老槐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