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过一场透雨。

紧挨大运河东堤的苇子地湿润了，北边坑塘的芦苇变成墨绿色。走近了，看清楚苇叶上晶莹的水珠。一只蓝肚子的蜻蜓扑扇着翅膀，自苇子尖忽起忽落，像是总也找不到栖息的地方。不远处，一簇簇芦苇荡浸在坑水里，苇秆子被泡柔软了，伴着河堤滑过的风，满坑满谷的苇子沙沙地响，隔老远嗅到一股苇叶的清香味。

天空的雨早歇停了。风裹着蒙蒙湿气，笼罩了坑塘水面，让人感觉潮乎乎的。大约50多年前，沧州城里城外随处可见整片的苇子地。夏天，小孩子放暑假了，都爱跑去苇子地玩。苇子地和坑塘不一样，坑塘深处蓄满了水，长着没头顶高的芦苇、青蒲，坑面漂满浮萍、水苲草。小孩子去坑塘捉胖头、拐子和鲫鱼，或逮野鸭子、呱呱鸡，游到深水的芦荡里去。苇子地紧邻坑塘边，由远及近生长着蓖麻、红荆条、黄菜盘子、马辫草；浅灰色的芦草，碧绿的苇棵子、青青菜，巴根草疯长了，成片地延展开去。苇子地土质松软，与坑塘连接的地方，铺着半尺厚的水苲草，踩上去“扑哧扑哧”直冒绿水，软乎乎地，挺舒坦。

靠近坑塘边的水蒺藜旁，有不少酱红色的蠓虫子、带翅儿的飞蝇、趴水面一纵一纵划行的“香油鹳儿”、还没蜕皮变蜻蜓的“水蝎子”，闪着荧光的小甲壳虫，浮在岸边水苲草上，“吱儿吱儿”嘶鸣。低头仔细看时，一股鱼腥气扑面而来，直呛鼻子。

苇子地坑洼不平，中间汪着一片浑水，周围芦草也比别处长得高。水汪子被太阳晒得泛起绿藻，泥地脚窝子里，不少干死的螺蛳的空壳，被小孩子踩得噼啪乱响。好多活的螺蛳在泥里缓慢蠕动，爬出一条条浅泥道子。这种苇子地的螺蛳壳薄，肉少，煮熟，壳里也是稀汤寡水的，忒腥气。没有谁家小孩子捡了螺蛳吃，也不好吃。

有时候，刚下过一场暴雨，苇子地和坑塘连成一片，小孩子便在浅水处逮小青虾。拔几大棵黄菜盘子，倒扣在水中。少顷，再猛地拎起黄菜盘子，把趴在上面还来不及逃跑的小青虾一并拎出水面。逮住的小青虾欢蹦乱跳，小孩子很熟练地掐去虾头虾尾，生吃活虾。小青虾的肉咸甜鲜嫩，无可方比，是那个年代小孩子爱吃的美味。

东边苇子地和坑塘的衔接处，尚裸露着一大片沙土地。附近人家砌墙头或盘锅灶，常来这块取土，挖得坑坑洼洼的。沙土地长满秀了穗头的狗尾巴草。灰翅膀的土蚂蚱和细长身子的“挂大扁”，一种很好逮的绿蚱蜢，从草窠里“哒哒哒”地飞向天空。小孩子追逐着去捉，逮住蚂蚱用狗尾巴草穗头的茎穿了后脖腔，穿成一长串，拎回家做油炸蚂蚱吃，嚼几口满嘴流油，喷喷香。

除此，苇子地能吃的还有野荸荠，俗称“小木梨”。这东西状若梨形，又像荸荠般通身乌黑，虽皮厚肉糙，却略带一丝甜头。吃“小木梨”要吐满嘴嚼过的渣子，像吃高粱秆甜棒。而小孩子最喜欢干的活，是刨鸡头米、挖甜甜根。鸡头米要去芦苇荡的沟壕边刨，淤积的臭紫泥里，能刨好多粉白色的鸡头米；挖甜甜根则需到苇子地的沙土坡下，从松软的土里刨出手指般粗细的“甜甜根”，这种茅草根也能嚼出点甜味来。每次小孩子挖了鸡头米或甜甜根，跑去大运河的河漕里涮一涮，就那么不干不净地吃了，也从没见谁闹过肚子，生过病。

当年苇子地里，还有一大片长着红荆条的盐碱滩。平时很清静，早晚没有几个人。红荆条的背阴处，一摊风化的小孩子的粪便中，钻出一棵西瓜秧，藤蔓竟然还长了个生瓜蛋子。也是在这片空场，我见过一个壮汉很忙碌地推土、和泥、脱坯。天气闷热，壮汉光了黝黑的脊梁，推一辆载了柳条筐的独轮车，从苇子地南头运来红胶泥土，平摊地上，浇几桶坑水，壮汉抡圆一根长铁棍子，“啪啪啪”地抽打红胶泥土。和好泥，壮汉用坯模子脱坯。他干活很麻利，每次往坯模子里摔一大坨泥巴，总爱“嗨”地喊一嗓子，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待到傍晚时辰，西边天空的太阳把苇子地染黄了，壮汉光着的脊梁也变成古铜色，像极了一尊雕像。壮汉一个夏天脱好多块坯，他家在东河檐下盖了十几间土坯房，墙面抹了掺石灰的混凝土，整个人家和大运河融合在一起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在苇子地南头种几畦菜：豆角、菠菜、胡萝卜、蛇丝瓜，都长得很旺盛。女孩子生得细高挑个，腰身瘦溜儿，穿一件藕荷色半截袖衬衫，黑人造棉裙子，白塑料凉鞋。她挑水走路风摆杨柳般轻盈，像飘过一阵风。

每逢浇完菜地，女孩子便站在坑塘边青石板上，把粘了泥土的脚丫洗干净。她赤裸的脚踝如牙般洁白，在夕阳映照下芒刺着人的眼睛。过一会儿，金黄的阳光变成绛紫色，也将女孩子映衬得格外光鲜起来。隔不远望去，她那勾着雪白脚丫盥洗的身影，真让人觉得温馨可亲，十分惹人爱怜。

沧州的苇子地是湿润的，能够勾起人一丝淡淡的情味。从大运河堤滑过来的风，也总会让人感觉了些许清凉和惆怅。而待到河畔的阳光黯淡下来时，苇子地的虫儿又开始鸣唱了：草窠的金铃子“叮零零”振了翅儿；癞蛤蟆鼓起腮“呱呱呱”直叫；燕白虎（蝙蝠）自蚊子堆里钻出钻进；野麻愣（蜻蜓）在半空时飞时停；几只雨燕绕河堤疾疾地飞，织了大运河夏日傍晚的宁静。坑塘，树木，苇子地，河边人家的菜园子，炊烟袅袅的土坯房，一切一切，仿佛都沉浸在暮色之中。

不远处，传来了大运河汩汩的流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