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0月27日
第06版:06

火车站

杨 博

作者简介 杨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粉墨人生》等文学作品集17部,多次获奖。

我时常想起老式绿皮火车“库哧库哧”的喘息,想起那遥远而又熟悉的火车汽笛鸣叫声。

那时候,冬天的夜晚很寒冷,躺在热乎乎的被窝里,只要还没睡着,耳边总响起远处火车站时断时续的轰鸣。那声音开始时有些模糊,却是由远及近,一声声变得缓慢又清晰起来,让人想象这是一列绿皮客车驶进站台了。稍停一会,又听见火车“库哧库哧”地喘息,一声比一声急促,在夜晚的长空传递,让人觉了黑夜的漫长和清冷。过一阵子,传来“呜——呜——”的汽笛鸣叫,眼前似乎呈现了一列长长的货车正在驶出车站,车尾渐渐消失在很远的地方。而有些时候,还能听见一阵“得哒哒、得哒哒”急促的响动声,由远及近,顷刻间又由近及远,眨眼就听不见动静了,就知道这是一列自站台呼啸而过的客车,也不清楚它驶向什么地方去了。那个时候,这座城市被人们记起的,一个是每隔三五天,城市南边的造纸厂就会释放一次臭气,让人捂着鼻子躲进屋子;再就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尤其是寒冷的冬夜,总能听见火车“库哧库哧”的喘息和汽笛“呜——呜——”的鸣叫声。

平生头一次坐火车,竟然不是老式绿皮客车,也不是铁壳的“闷罐”车,而是一列烧煤的长长的货车,并且坐在装满一筐筐鸭梨的敞式车厢里。那年暑假,我和街巷的几个小孩子,原本约好去铁道东靶场挖子弹头。可有三胜却临时改变主意,要去火车站捡糖纸。那时的火车站铁轨旁,还真有不少旅客扔的各种图案的糖纸,小孩子们捡回家攒成一套,很好看。

三胜带小孩子们从火车站南边豁口进到车站里捡糖纸,让小孩子很兴奋。有三四列货车停在站台外边,黑乎乎的车厢顺铁轨甩出很远,只能看见近处十几节车厢。一列火车从北边“库哧库哧”喘息着倒过来了,车头一个穿蓝工作服、脖子上系着白手巾的男人,一只手拽了梯子把手朝外倾斜着身子,向车头后面观望着……突然,缓缓而行的火车头和停在那儿的车厢“咣当”一声挂上钩。少顷,火车头“咝——”地喷出一股子白气,又“库哧库哧”喘息着,向站台北边开去,不一会,就消失在两根锃光瓦亮的铁轨尽头了。

这列火车开往多远的地方,那地方又是什么样子?这对那个年代小孩子来说真是一个谜。而让小孩子感兴趣的不光是这些,还被一节飘着水果香味的车厢吸引过去。这是一节装了整筐鸭梨的敞口木板车厢,有许多蜜蜂围着红荆条编的箩筐“嗡嗡”直飞。小孩子们禁不住诱惑,也不知道谁先爬上了车厢,打开一大箩筐鸭梨,躲在车厢里偷吃了。几个小孩子只顾闷头吃梨,谁也没想到火车会缓缓开动了起来。小孩子们吓得心“怦怦”直跳,慌急得要跳下车去。三胜却不急,说他要带大家坐火车去兴济,还说自己和军子早已经扒火车去过兴济了,玩够了再坐火车回来,准保不让家里人四处乱找。三胜比别的小孩子大几岁,是孩子王,小孩子大都听他招呼,就不再急着跳下车去,一窝蜂似的躲在车厢里,只管尽情地吃梨、玩耍了。那也是我头一次坐火车,从车厢口扒头往两边望去,看见电线杆子和一棵棵树都向后边跑去,连远处公路的人和马车都像是倒着走,让人挺纳闷。可惜没过多长时间,火车就喘息着停了下来,三胜带头下车从一个墙头豁口跑出车站,进了不远处的一个街巷。

这里的一切都让人觉得新鲜、好奇,小孩子们头一次看见火车站旁七八个“扛大个儿”的男人,光着古铜色脊梁,肩膀头垫一块褡裢布垫,一手叉腰、一手扶着肩上竖起的麻袋,将麻袋很稳当地装到一辆大马车上。隔不远临街一户人家,在大门口柳树的树干上,吊了一只黄皮毛野兔子,一个矮个子男人手持一把刮胡刀,正在剥死兔子皮。这男人手上真够麻利,他先用刀从兔子唇开始剥起,“嗤嗤嗤嗤”,一阵儿工夫,就把整个兔子头的皮剥下来了,紧接着剥下两条前腿的皮,把多半张皮翻到兔子腰身上,两手用力往下一拽,整张兔子皮就剥了下来。兔子肉呈粉红色,光溜溜的,没见流一滴血,剥得真干净。

几个小孩子在车站附近街巷闲逛,看见街旁空场一个钉牲口掌的摊子围了好些人,赶紧跑过去瞧新鲜。看见街巷南边一户挂着门搭板的人家,一只大黄狗趴在门洞旁,看见小孩子立马支了两条前腿,半坐起身子,转着头警觉地向两边张望,耳朵也竖了起来。街北边,一家卖土产日杂的商店敞开着门,看见一个女营业员坐在迎门的柜台后面,两手托着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身后摆着铁锨、锄头、大扫埽、锅碗瓢勺,而更让人想不到的,是这家土产日杂店的货架上,竟然摆放着浩然的长篇小说《艳阳天》。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就是那本红色封皮上画着一个戴草帽老汉赶大车拉麦子的长篇小说《艳阳天》,这让小孩子们很纳闷,觉得土产日杂店怎么会卖书呢?

街巷变得越来越宽了,人也眼见得多起来。小孩子眼睛更不够使了。这儿有卖羊的、卖鸡鸭鹅的、卖各种旧家具的,还有卖甜高粱秸儿、棉花糖的。嗬,这些是种地的锄头啊、犁啊,镰刀啊,还有那么多卖枣的,在街两旁一拉溜排了老远……这就是农村赶集啊?好多人在集上逛了,买各种吃食和用的东西……小孩子真是看花眼了,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陌生又新奇。

晌午的太阳移过了头顶,肚子饿得“咕咕”地叫起来了。这时候,小孩子们似乎才想起家来,感觉已离家很远,害怕坐不上火车,回不去家,心里这才觉得不踏实。好在没有走出多远,很快就返回火车站前的空场,看见街旁一家茶水铺子,几个小孩子凑钱买水喝。茶水铺子搭了露天的顶棚,卖茶水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一个扎辫子的女孩双膝并在一起,两条腿向外撇着坐在茶摊前,女孩光脚穿了双偏带红布鞋。这家卖的茶水真解渴,小孩子平日里在家很少喝茶水,这会儿也觉得很好喝,“咕咚咕咚”喝下满满一大海碗。

三胜还是真够聪明的,就在别的小孩子不经意间,他已经瞄上茶铺南边公路一辆马车正向远处奔去。三胜忽然吆喝一嗓子,几个小孩子急忙跟着他去追赶马车。三胜几步蹿到马车后尾,刚要爬上车去,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三胜后背已挨了一鞭子。三胜没吱声,仍旧蹿到了马车上,几个小孩子搭坐大马车回沧州城里去了。

从那以后,多少个夜晚,我只要听见远处传来火车“库哧库哧”的喘息或汽笛“呜——呜——”的鸣叫声,就会想起火车站,想起那次只有两站地的兴济之行,盼望着能再一次坐火车去外面的世界看风景。

2023-10-27 杨 博 1 1 沧州日报 content_107355.html 1 火车站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