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立读”《论语》里,一开始我把他称“孔子”。称“孔子”是因为尊重,那么远,那么古,而且名气又这么大。后来改称他为“夫子”。上中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学习委员,喜欢读古书、唱京戏,一作起文来就喜欢“之乎者也”。他的外号就叫“夫子”。不知为什么,我一读《论语》就想起这个学习委员来,认真、执着、古板、爱钻牛角尖儿,还带着那么一点儿不合时宜。
假若《论语》纯粹是一部教义,到了我这个游手好闲的年纪,大概我不会再去读它。我之所以愿意进入“立读”《论语》七嘴八舌,其实源于各种有趣的发现。
比如,我发现它是一部小说或者诗集。《论语》是古人的语录体,里面有人物,有对话,有动作,有性格,有细节。《乡党》篇里,描写的几乎都是孔子的起止坐卧,如何面君,如何送客,如何穿衣,如何吃饭,如何睡觉,甚至连他睡觉的姿势都明明白白地写上“寝不尸”,不要像个死人一样四仰八叉,不成体统。
我发现《论语》的文本还有一个十分显著的特点:内容极其主观,叙述极其客观。叙述不动声色,像海明威小说中的对话,70%在冰山下面,用成语说叫“微言大义”。这也是古人简牍书写所致,它不仅成就了《论语》中诗一般的金句格言,充满了古典母语的韵律美,同时,由于语义简洁导致的不确定性,使得后世对《论语》的注释汗牛充栋,千奇百怪,莫衷一是。当然,这正好给了今天的我们“置喙”的机会。
还发现孔子是一个可爱的老头儿,一个理想主义者,一个为了实现梦想而“行其义也”的官迷。坚守原则,直至到死。但对小事亦灵活、讲权变,不拘泥。敢于自嘲,端得起,放得下。孔子学院和课堂也是很热闹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大概就是描述了课间这样一个场景。孔子问几个学生各自的志向,问到了曾皙,曾皙同学“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慢慢减缓动作,在琴弦上最后一划,推开琴,站起来回答老师的问题。想没想过孔子的课堂上,学生居然可以鼓瑟弹琴,从容优雅地面对老师。这确实改变了我长期以来对私塾的印象。那种印象多半来自于鲁迅对“三味书屋”的描写,古旧、刻板,死气沉沉。孔子对学生循循善诱,但面对顶牛犟嘴的学生,也会气不打一处来。最厉害的一次应该是骂在课堂上睡午觉的宰予。孔子不喜欢偷懒的学生,更不喜欢嘴把式,讨厌一切喋喋不休。
他老人家也像凡人,有老年的无奈、悲哀。我发现《论语》这本书和中国经典小说(比如《红楼梦》)有着相同或近似的文化气质,或者说都有一条长长的抛物线,从人生的青春、向上,到繁盛,到最后的悲情与落幕。但孔子有过怀疑自己吗?读《论语》愈读到最后,读到他在现实面前一再碰壁的时候,感受那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劲头愈加坚韧。
发言的时候,我曾不止一次提到西西弗神话,西西弗明明知道把石头推到山顶上注定还会滚下来,还要再次把石头推上山去。这便是一切追求理想者的宿命。正是在这一点上,我以为《论语》比起讲空寂、讲幻灭的传统经典文学更伟大,这种伟大在于,它有对梦想的执著,人性的固守以及荷担向前的恒心与勇气。
换句话说,当我发现孔子为孔子时,他是一个圣者,一个道德清醒者,一个社会批判者,一个生命殉道者;当孔子为夫子时,他是老师,是父亲,是自嘲的丧家狗,是执迷不悟的老人,是深深地藏在人性深处永远不停反省着的自己。
在“立读”《论语》快要结束的时候,想对《论语》说,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想对陪伴一年多的师友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想对自己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