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09月04日
第06版:06

一河岁月

郭之雨

郭之雨,2020年开始散文创作,在《工人日报》《北京日报》《河北日报》等报刊发表散文200余篇。

我的童年的白纸上,落下的第一抹印记是爷爷,然后是运河,二者与我的情缘,成了我一生的精神领地。

我很小的时候,运河像一条根深蒂固的藤,在比老爷爷还老的村边蔓延。运河河水很深,靠近岸边的浅水里,有芦苇在风里摇啊摇,摇成一幅鲜活的水上画卷。只有深冬,才呈现出凝结之美,河道宛如一条玉带系在冬日的大地上。宽宽窄窄的运河,却是我收纳百川的海,我的童年,浸泡在星河里。我活成了一尾畅游的鱼。

而爷爷,穿过沧海,越过桑田,驶过人生一个个站点,在时光里节节败退。爷爷守着我,守着运河,守着古老的故事,守着运河槽子里一坡地,守着一茬茬花生或红薯,随地生息,然后一茬茬轮回枯荣。

29岁,我离开故土,来到市里,以为会离开爷爷和运河,没想到,我办公的大楼竟在大运河西岸,弯弯曲曲的运河,像极了一根丝线,把那么长的一河岁月,又连接在故乡的衣襟。

运河河堤弯道形状多样,几乎没有“一”马平川,最典型的,有“Ω”弯、“几”字弯、“S”弯等。这些弯道的设计,并非随意,而是古人水工智慧的体现。运河蜿蜒曲折,形成了多个弯道,这些弯道不仅有助于减缓水流速度,还有效地解决了河水落差问题。民间有“三弯抵一闸”的说法,意味着通过设计弯道绕行,可以突破地势落差的阻碍。运河的多个河弯不仅渗透着古人的水工智慧,还勾勒出了秀美的运河风景。

逢周末,或者节日,驾车,顺着银链似的运河,回家看爷爷,堤顶的路面已经全部硬化,运河闪亮在深远的槽底,第一个弯,便是曲成一个不规则的“V”形。限制了车行的速度,路边的槐叶,偶尔被车过的风喊落,飘成一片片对树的眷恋。

透过车窗,我看着清澈的河水,堤引水行,水塑堤形,堤水相依,悠闲的白鹭,巡视领空的野鸭……快到村口时,我停下车,于堤顶临风而立,眼里那片充满崇高理想和激情的泥土,铺满了大气磅礴的绿,天蓝得令人动情,阳光金箔一样,我看到流动的阳光和流动的河交织,把整个运河槽子涂上一层暖色调的油彩。

不出所料,爷爷果真在坡地锄草,阳光透过他的身体,照在他黢黑的脊背上。这是干熟的活儿,他哈下腰,晃动身子,两臂均匀地伸拉,锋利的锄刃碰到草茎,草茎应声断掉,无数的应声汇成近乎秋雨的声音,爷爷矮下腰身,背上兀露的椎骨,早就汗津津地发亮了。爷爷和秧苗,和大地亲近的图景,在外人眼里,也许有点醉人,而我看着心疼。

人们无法拒绝回忆,但回忆不是纪念一河岁月的唯一形式。

那时很小,我的天地就是如尾巴样随在爷爷身后。爷爷的天地也不大,只限制在老屋、田地和运河的堤坡范畴。有时我很是疑惑,为什么别的男娃女娃有爸妈,而我只有爷爷奶奶。大一点才知道,爸爸是有出息的人,妈妈和弟弟妹妹跟着我爸爸在外地,爷爷奶奶也可以去,当然还有我,爷爷不去,是因为救他的一个老兵。有一年汛期,上游发大水,爷爷去捞漂下来的木头,竟被不明物体撞昏,亏了这老兵,才有了爷爷的后续。

老兵身体化成岁月,在时间里凝固,他的精神落成地标,被安放在堤岸外侧。这不是一个荒凉败落的去处,是在自家的田地里,爷爷耕种的时候,经常坐在老兵坟前吸烟,发愣,还唠叨着,活人和死人说话。爷爷承诺,老兵没子嗣,爷爷要在家陪老兵。爸爸就让我在家陪爷爷。

其实爷爷水性极好,当地人赞誉他是只“水猫”,在水里,振臂一挥,便挥出像舰艇一样速度。人总有大意的时候,爷爷就大意了。后来,爷爷总去被救的那段河坡,恭敬地站立在那里。河坡上长满了艾蒿、荆条、酸枣棵子、蒺藜秧,忽然有一天,爷爷开始了对堤坡征讨。先用亮光光的钐镰,把草棵钐去,露出土地的颜色,然后启动最锋利的镢头,一镢一镢开拓坡地的疆域,爷爷成功了。

堤坡是沙土地。农民种的是黍、稷、麦、菽。可爷爷只种花生和红薯。这也是有原因的,爷爷和老兵是一村人,老哥儿俩竹马之交,吃喝对口,小酒剥花生,旁边放着一碗红薯玉米粥,这叫好吃不如爱吃。爷爷辟出的坡地不大,两者被轮番种植。花生是绿叶、黄花、白麻壳的小粒花生,多俩仁,仨仁以上的,我们叫“大马”。红薯也喜沙土,红皮的、白皮的,个个绵羊头似的,光滑亮净。每年的收获,爷爷并不拿去换钱,爷爷心地敞亮,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只要谁想吃,就像老兵冥冥中陪着我吃。”

跟着爷爷种地,从小生活在种地的环境,一切活动几乎我都参与过,种地人土里刨食,没有太多的讲究,他们也不能太讲究,他们永远都是最勤劳最朴实最善良的人。

爷爷水性那么好,而我是只旱鸭子。第一次踏破河水,是在爷爷监督下,觉得脚下特别滑,像踩在泼油的玻璃面上,水里一缕一缕的青苔,旗帜般飘荡,我眼晕,身子变出夸张的体形,我试着退回来,爷爷像暴君一样,把我按在水里,这条运河从此流入了我的血脉。我不是鲤鱼,不会跳龙门,爷爷教会了我打泡泅、狗刨式、扎猛子、潜水憋等。爷爷把我锤炼成野野的一身铁肉,当爷爷不再监督我的时候,他说:“凭这一身功夫,遇到发大水,完全可以救人或自救了”。

我不再种地,但我一直崇敬种地的人,有时还梦到自己在种地。我把车停稳,喊着爷爷跑过去,爷爷慢慢抬起身,给我一个慈祥的笑,然后,双手重叠放在锄把上,又把下巴放在重叠的手上,无形中,形成一个支架,支撑着他的人生。

斜阳挂树,橘色的霞光粉饰整个河槽,我站在爷爷身边,在深爱着的大运河臂弯里,又送走一个夕阳。

2024-09-04 郭之雨 1 1 沧州日报 content_139549.html 1 一河岁月 /enpproperty-->